作者:Llosa
想到新的战友和上司,他皱了皱眉,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背包里的仪器忽然喀拉一声,他猛然惊醒,从困顿中回过神。
他是军人。任务就是任务。
他用便携式测量仪确认了一下信号强度,用钻孔工具将中继器安装在选定位置。伸手测试了一下,确认牢固后,他将天线安装在中继器上,慢慢调整方向,同时打开了终端通讯。
电流发出轻微的嘈杂声,逐渐减弱,最后汇成稳定的滴声。
霍尔叹了口气,将通信线缆连接到中继器和天线之间,用防水胶带固定好,将安装记录和测试结果记录下来,发给远方的指挥室。
收到回复后,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站起身,看了眼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
大楼有备用电源,因而电梯还照常运作着。他从顶楼下来时,犹豫了两秒,按下了三层的按钮。
刚出电梯门,他几乎撞到了抬着担架的当地居民。原本的办公室和会议室被改造成手术室,墙上贴满了消毒塑料布,从门口走过,能看到隐约的灯光。走廊里,伤员们或坐或躺,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血腥味。他刚想问送来的两个人如何了,就看到左边的青年。
如果不是怀里抱着假肢,霍尔几乎认不出这是救出的那个人。脸上的灰泥擦净了,露出白净的皮肤。大而有神的眼睛,在周围的脏污映衬下,清亮得动人心魄。他看起来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不止因为稚嫩的五官,也因为脱力和疲惫压不住的朝气。
他的袖口垂落着,显然医生还没来得及处理,这里有太多比他紧急的伤员。
也许是习惯了痛,他虽然冒着汗,神智却是清醒的。
“你还好吗?”霍尔问。
青年抬起头,明亮的黑色瞳仁望向他,像是认出他了:“谢谢。”
霍尔摆摆手,然后问出了他困惑已久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青年说的是萨沃通用语,外形也像是东元人,应该是霍尔的同胞。军队显然不会接受没有左臂的人,所以他不是士兵,而联邦外派到克尼亚的侨民,在过去几年都回国了。
“我是SUN的战地记者。”青年说。
霍尔深吸一口气:“SUN让残障人士来前线?”
青年蹙起眉:“你不太了解假肢技术的发展,触觉反馈系统已经很先进了,我们可以做很多精细的动作,比如剪指甲,打活结,甚至能当运动员。”
“我对假肢很了解。就算不影响活动,也不能这么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一个残障人士做战地记者,已经够离谱的了,居然还去倒塌的废墟里救人?
霍尔看着他,忽然有种熟悉的既视感。“等等,”霍尔仔细观察他的脸,“我是不是在哪个节目里看见过你?”
大概是不常被人认出来,青年有些不好意思:“我本来是晚间新闻的政治记者,有时候会出镜。我是上个月才被调来西线的。”
即使在官媒式微的新媒体时代,晚间新闻也是国内最知名的电视节目。从政治记者到战地记者,听起来像是一次发配。“你得罪了什么人吗?”
青年抿了抿嘴,这个稚气的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年轻了一点。“我自己主动要求来的,现在最大的政治事件不就是战争吗?”
霍尔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往周围看了看,问:“那个孩子呢?”
“一个护士接走了,七岁以下的孩子在另一个区接受治疗。”青年说。
霍尔沉默片刻,微微压低了声音问:“你为什么要救人?”
如果是其他时代,这个问题简直不可理喻。在一个行将倒塌的房屋中,有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拯救这个生命不需要理由。
但他们在敌国的城市,他们刚刚往这个城市扔下了炸药,摧毁了无数房屋,夺走了无数生命。而这又是因为,这里的人也曾经往他们的城市扔下炸药,摧毁房屋和生命。
青年微微惊诧了一瞬,很快又镇定下来。
“我只是觉得那孩子可怜,”他说,“生在这样一个时代。”
一时间,周围的尖叫、痛呼和呻吟都模糊起来。霍尔的视野中只剩下那双眼睛。
缓缓地,他低下头,望向青年怀中的假肢。因为战友的缘故,他对假肢的型号略知一二。从触感和皮肤的仿真程度来看,这是十年前的产品,如今早已落伍了。但青年紧紧地攥着它,好像这是什么稀世珍宝。
“你怎么还在用这个型号?”霍尔问,“就算现在假肢脱销了,五年前你也可以换个新的。”
青年看了看,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本该是快乐的表情,但霍尔却看出了悲伤。“这是哥哥买给我的,”他说,“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
霍尔后悔自己多问了。
在悲伤中沉浸了一会儿,青年忽然跳了起来。“怎么已经这个时候了!”
他忽然快步往前走去,霍尔疑惑地问:“还没有治疗,你要到哪去?”
“晚间新闻快开始了,我要做简报!”青年急速跑到楼梯口,向下奔去,时不时因为空荡荡的左边失去平衡。新闻任务侵占了大脑,让他忘记了痛苦。
霍尔不自觉捏了一把汗。不知怎么,他也跟了上去,怕那双清亮的眼睛出事。
跑到门口,青年用语音指令打开终端摄像头。他四下打量着入镜的画面,不断调整角度,让镜头能拍到后面的硝烟。然后,他望向霍尔:“先生,能帮我个忙吗?”
“什么?”
“把这个绑到我的肩膀上,”青年把假肢递给他,“用带子绑上去,不掉就好。”
霍尔皱起眉:“你还有伤口。”
“就几分钟,”青年的语气很焦急,“我不能晃着一只空袖子直播,会把听众的注意力吸引到我的胳膊上去的,我不能让它干扰新闻内容。”
霍尔还在踌躇,青年已经跑到他跟前,用恳求的目光望着他。他在这样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只得把绑婴儿的带子又拿出来,在假肢上打了个结,试图让他挂到青年的肩上。
假肢和残肢断面触碰的一刻,青年倒吸了一口凉气,额头立刻坠下了冷汗。霍尔还想说些什么,他已经匆匆擦完汗,打开了镜头,表情镇定,身姿挺拔。
他忽然明白了,那蓬勃的朝气并非来自于年纪,而是某种热忱,某种激情。
后颈渗着汗珠,青年张开嘴,声音清晰镇定:“谢谢主持人,我是西线记者江印白,昨日黎明时分……”
第二卷 临时法案
第13章 战后
昨日黎明时分,经过激烈交战,我军最终在利瓦战役中取得了决定性胜利。这场战役是西线的关键一役,歼灭敌军超过5万人,成功收复利瓦及周边地区。
接到胜利消息后,联首在全国讲话中表示:“这是萨沃人民的胜利,是英勇和正义的胜利。我为前线将士感到无比骄傲和感激,他们是真正的英雄。”
近日,联首将亲自访问前线,向战士们表达国家的感谢和支持,监督战后重建工作。
联首强调,虽然利瓦战役是里程碑式的胜利,但战争还未结束。联邦将乘胜追击,取得最终胜利。同时,夏厅承诺,将加大伤兵的医疗支持,及烈士家属的抚恤工作。
SUN记者江印白报道。
暮春午后,碧空如洗,阳光投射在破碎的建筑物上,斑驳陆离。
利瓦曾经的繁华街道现在鸦雀无声,昔日高耸的商业大楼只剩炮火洗礼后的黑色焦痕。
街角,教堂还静静矗立着。这座利瓦的精神象征由16世纪著名建筑师森帕设计,融合了克尼亚帝国和现代主义的建筑风格,八角塔、圆顶楼、优雅的拱门,是利瓦不可或缺的风景。
森帕注重采光,窗户设计极为精妙,四面八方均有光照。此刻,会堂中,空军105师和第四战斗联队正在阳光下休憩。
会堂旁是八角塔,原先为主教居所,现在是临时指挥所,钟长诀从塔顶的螺旋楼梯走下,脚步声发出空若旷野的回响。传令官紧跟其后,不疾不徐做着汇报。
联首来访。
秘书卡明斯通讯了传令官,在慰劳军队前,联首想和将军单独谈谈。
钟长诀眼里压着沉沉的情绪,像乌云积聚的天幕。
他走进市政厅时,联首正欣赏着墙上的一副油画,约莫是帝国末期某位名家的手笔。卡明斯在门口敲了敲,通报来人的身份。
钟长诀站定敬礼,联首转过身,竟也回了军礼。
“零点破坏通信设施、雷达站和军事仓库,两点突破外围防御线,三点装甲部队与机械化步兵会合,五点占领市政大楼,日出前控制市区主干道和交通站点,”联首说,“还是你一贯的风格。”
“这是先遣、后勤、海防配合精准,”钟长诀说,“能如此精准地按照计划进行,是幸运之极了。”
联首颇不赞同:“Kana goro tela, storo fula spena.”
这是克尼亚帝国的古谚,历史流传,如今也是萨沃的俗语:辛勤耕耘者,方收获满仓。
钟长诀向领导人的肯定表达谢意,随即问:“既然您已经看过详细战报,找我来想必有其他事。”
联首走到会议室的主座前:“战报上统计,105师第四中队击落敌机26架,其中C-336击落12架,一架战斗机的击落数几乎是全队的一半,这可是不小的战果。”
钟长诀沉默有顷,说:“您应该知道,这不是贝肯上尉的功劳。”
“但他是主驾驶。”
“职务上是这样。”
联首略略抬头,眼珠向上望着他:“军队里有什么谣言吗?”
“霍尔中尉可不敢散播长官的坏话,”钟长诀说,“只是我的传令官和他聊了聊,他实话实说罢了。”
联首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墙上的油画:“12架,足够颁发守护勋章了。”
钟长诀的目光沉了沉。C-336是天隼F2型歼灭机,控制权在主驾驶手中,副驾驶只起辅助和应急作用——当主驾驶因为身体原因无法驾驶时,副驾驶才会接管。天隼F2能够单人操控,设置副驾驶职位,除了给新手飞行员历练机会,主要是防备主驾驶出现意外时,不至于拖着战机陪葬——天隼F2的造价,可比一条生命珍贵得多。
如无意外,击落数一向记在主驾驶的档案里。
但市政厅的两个人知道,主驾驶其实……
“阁下,”钟长诀说,“这是一个士兵穿过导弹和高射炮,九死一生换来的战果。12架敌机,这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就这样……”
“他有亲人吗?”联首打断他。
钟长诀顿了顿,明白事情无可挽回了:“有一个母亲,住在里兰。”
“那他会同意的,”联首说,“给他的补偿,你吩咐下属办。授勋仪式上,我要看到我的儿子站在那里,接受你亲自颁发的守护勋章。”
钟长诀没有动作。“贝肯上尉身在前线,已经是绝佳的宣传了,一定要让他参加授勋吗?”
“你以为,我儿子进了军队,那些记者就会一直歌功颂德?你以为他们不会问,联首的儿子在前线表现如何,有什么战果?”联首说,“我需要数字,需要事迹,需要中期选举的宣传。”
“军规是军队的法律,”钟长诀说,“战果随意嫁接,这是破坏胜利的根基。”
他没有说本应该说的:治军是他的职责,联首虽然是名义上的三军统帅,可过去没有哪位领导人对军队治理指手画脚。
联首倏地转过头,眼睛直直射向他。“你以为我是军校的新兵?我拿过三次先锋勋章,两次守护勋章,我是105师第27任指挥官,我需要你来教育我怎么管理军队?我不知道什么是九死一生,什么是牺牲?”
钟长诀看起来像是要说什么,可最终一言不发。
“八年前,你不过就是个中队长,毫无背景,几次提干都被关系户挤掉,”这是联首上校时期训诫下属的语气,“我把你一路提拔到战区司令,空军唯一的五星上将;我弹压其他将领,力保你的战斗提案;我给你绝对的人事决定权,生产优先权;105师是装备最精良、设施最完备的军队。结果你为了一个士兵、一块勋章、几架敌机的归属,跟我浪费时间!”
钟长诀静静地把气呼出来。
他应该据理力争的。这些恩惠和军规毫无关系,他得到好处,就要剥夺一个无辜士兵的权利?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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