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西礼拿到船票的时候意识到,这将是他们第一次一起过新年。
抵达圣城之后,艾西礼直接住进了朱雀坊,林连雀是个很够意思的东道主,一天三餐换着花样地带他到处吃。帝国使团会在圣城驻留一个月,夏德里安和纳尔齐斯处理完官方流程,溜出来和他们一道大吃大喝。
纳尔齐斯带来拖欠许久的圣廷特酿,林连雀打开了林记的酒窖,正巧又有几条远东来的商船卸货,卸下来满满十箱佳酿,于是每一天都有好酒。艾西礼上一次来亚历山大城还是两年前,街上开了不少新的铺面,其中有一家卖砂钵煨出的冰糖猪头肉,锅底放干贝和茭白,再铺上炖烂的猪头肉,加香料和绍酒,上灶的时候要在盖子周围包一圈毛巾,不令走气。这样煨出来的猪肉软烂殷红,夏德里安每天都要买一锅,被林连雀笑话他这是小孩口味,在广州,猪头肉近乎下脚料,是打麻将消食的零嘴,或者谁家孩子挑食不吃饭,家里就会这么炖上一锅甜津津的肉。
新年的前一天,艾西礼在街边看到一家卖宝石的店,不知怎么就在里面待了很久,再出来的时候带了一对耳饰。
耳饰很奢华,用金工镶嵌着深绿色的翡翠,下边坠着浓郁的红珠。
“呦呵。”林连雀一看就道:“辣绿翡翠老南红,不错。”
这配色显然是送给夏德里安的,也就只有他能压得住这种又稠又浓的艳,艳得几乎要发俗。夏德里安正在和纳尔齐斯喝酒,艾西礼把耳环拿过去,对方一看便笑,直接把头发挽起来,露出耳垂,对艾西礼道:“带吧。”
艾西礼小心翼翼地把耳针扎进去,扣上后边的暗扣。
夏德里安喝了一口酒,耳环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他今天喝的是远东送来的葡萄酒,喝久了,嘴唇上就沾着色,红发红唇配上翡翠南红,黄金泛出一点熠熠然的光影,金与红,太阳与鲜血,让人想到歌剧中杀死暴君的剑。
圣廷有个习俗,会用金粉洗刷尸体,包裹在绸缎中下葬,夏德里安现在看起来就像那些奢华至极的骸骨,因为美到了一种极致,让人开始产生关于死的幻觉。
艾西礼和他接吻,于是白骨长出血肉,又变成活生生的人。
“先戴左边吧,右边的耳洞长上了。”夏德里安把头发放下来,道:“回房间之后找点针和火,再穿一个。”
艾西礼就着他的酒杯喝了一口,很安静地问:“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回房间?”
夏德里安慢条斯理地看他一眼,“这刚开了一瓶新酒,等我喝完。”
艾西礼看了看满桌的酒,找到刚刚打开的那一瓶,他拔出酒塞,以一种平静而稳定的姿态,将瓶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夏德里安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喝完,接着打个响指,“我赌你喝这么快。”他说,“肯定要打嗝。”
艾西礼:“。”
“行了。”纳尔齐斯实在是看不下去这俩人,伸腿把夏德里安屁股底下的椅子勾出来,又在他身后踹了一脚,“快滚。”
他们回到房间,夏德里安随手一拉窗帘,他找到针,又点燃火,金属被烫过,接着刺穿皮肤,血和肉的味道让人产生近乎疼痛的欢乐。窗帘露出一点缝隙,光影如衣服般盖上去,又一点点被剥开,夏德里安把针留在耳孔里,低下头和艾西礼接吻,直到耳孔中的鲜血凝固,他牵着艾西礼的手,慢慢把针退了出来。
鲜血复又涌出。
他没去管耳边流出的血,直接把剩下的那只耳环扣了进去。
他戴着一对耳环了。
他只戴了一对耳环。
夏德里安低头,趴在艾西礼耳边轻声问:“好看吗?”
艾西礼喘了喘,说:“……非常好看。”
学生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交给老师,正如他曾经将自己千百次交给对方那样——有时候他们在芭蕾教室结束训练,夏德里安带着胶质手套抽雪茄,把喘息不止的艾西礼摁在地板上,将手指探入他的体内,手套上有烟灰和玫瑰的气味,惹得人腿根发烫。
有时候夏德里安又会穿最正式的军装,突然坐在艾西礼的大腿上,低声让他顺着军服摸进去,有时艾西礼会摸到吊袜带,有时艾西礼会摸到复杂的内衣扣子,他不会解,像最认真的学生那样请教夏德里安,夏德里安一边喘一边拉着他的手教他,发出介于猫和狮子之间的呻|吟声。
在夏德里安的床上艾西礼学到一件事,那就是他的老师全然不在乎常规的道德体位或者诸如此类的征服与被征服,规训与被规训,他只在乎自己当下是否乐在其中,最多再考虑到艾西礼的感受,很多时候单看夏德里安的行为真的很像个荡夫,其中却奇异地闪烁着暴君般的尊严。
人们为什么会认为下跪有失体面?因为人们往往是在被某种暴力强迫着下跪,可暴君将自己的意志施加于一切,如果他说下跪是最有尊严的事,那么从此之后所有人都会被剥夺下跪的权力,只有最尊贵的人才能下跪,下跪将成为一种特权。
对于夏德里安这种人而言,基本上他做什么事都是他的特权。
房间里,夏德里安又亲了艾西礼一口,扯掉小孩脖子上的领带,慢慢擦去耳边淌下来的血。
接着,他把领带塞到了艾西礼手中。
艾西礼明白夏德里安的意思,他接过领带,胳膊绷得很紧,有些抖,他慢慢将领带蒙在双眼上,打了一个死结。
一片漆黑中,他的眼皮上传来夏德里安的血的温度。
夏德里安似乎在笑,冰凉的黄金蹭过两人的皮肤,又冷又烫。夏德里安像一个最好的老师那样,以无比的耐心循循发问:“之前我教过你,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
艾西礼喘了一口气,又喘了一口气,顿了顿,小声地开口:
“……欢迎光临。”
夏德里安吻上他的嘴唇,满意道:“乖孩子。”
等太阳落山,房间完全黑透了,夏德里安摘掉艾西礼脸上的领带,笑眯眯地亲了亲他的眼皮,问:“现在该说什么了?”
艾西礼的嗓子全哑了,咳了一声,以一种吓死人的乖巧说:“谢谢惠顾。”
他们住在朱雀坊的一家旅店中,林连雀安排的房间,设备齐全,夏德里安要了酒和冰块,两人挤在浴缸里泡澡。窗帘拉开,艾西礼抿了一口酒,看着远处的灯火,说:“老师,今天是跨年夜。”
夏德里安晃着杯子的冰,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今晚整个城市都会放烟花,每条街每个使馆的烟花都不一样,到时候会很好看。”
艾西礼:“老师看过?”
“想看吗?”夏德里安亲他,“我知道全圣城最好的观景点,待会儿吃饱了带你去。”
艾西礼点点头,水珠顺着金发滑落,“好的。”
夏德里安说的最好观景点位于整座城市的中心,即新圣宫。
他们直接踩着外墙,爬到了整座宫殿的最顶端。
这里和选帝侯大街的钟楼顶很像,供着一尊新神雕塑,神向东方伸出右手,食指由黄金制成。夏德里安把他带来的宵夜挂在食指上,坐下来向四周望去,点评道:“没怎么变,和我之前来的时候差不多。”
艾西礼看着挂在雕塑上的油纸袋,里面是夏德里安在朱雀坊买的烧腊鸭脚包。新年庆典在神谕信仰中是个大日子,新圣宫里神职人员来来往往,灯火通明,每个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跨年做准备,大概谁也不会想到,两个都算不上信仰神的家伙正在他们头顶吃宵夜。
今夜灯火点给信神的人,也点给不信神的人,满城的冬季玫瑰亟待采摘,向所有人平等地怒放。
夏德里安注意到艾西礼盯着那个油纸包,“怎么?饿了就打开吃。”
艾西礼摇摇头。
夏德里安笑了:“那怎么一直盯着看?觉得不合适就取下来。”
“也不是。”艾西礼解释,“我只是突然想到了那天在萨赫咖啡馆,林和纳尔齐斯教授提到的那个理论。”
夏德里安:“什么理论?万物有灵?”
“不。”艾西礼道,“他说,他是神的反证。”
夏德里安:“我记得纳尔齐斯说的是‘魔鬼’是神的反证。”
“我恰恰不这么想,老师。”艾西礼看向夏德里安,语气很柔软:“我觉得,信仰神的本质,是反证‘人’的存在。”
夏德里安想了想,“你是想说,魔鬼不是神的反证,而是人——人是神的反证?”
他从口袋里摸出雪茄叼在嘴里,咂摸了一下,而后道:“你这么想倒是也能说得通,人之恶与神之善……这个你可以和纳尔齐斯聊聊,我没学过神学。”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师。”艾西礼从口袋里拿出火柴,帮他点燃雪茄,“我想说的是,神反证人,人的主体性是最重要的。”
他重复道:“人的主体性是第一位。”
夏德里安:“我们现在可是在新圣宫,这建筑里所有人都会觉得信仰才是第一位。”
“在目前的西大陆,神谕信仰是必要的。”艾西礼道,“但从我个人的观点出发,在信仰的立场上,不存在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先有人,后有神。”他说。
“人是神存在的前提。”
夏德里安抽了一口烟,问:“那何以为人呢?”
艾西礼:“我所承认的。”
“《玫瑰经》里面说,由神承认的才是人。”夏德里安道,“你这是准备和神他老人家当同事?”
“我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艾西礼笑了,“可是老师,在西大陆,由神职人员承认的,才是神,不是么。”
此话一出,夏德里安便明白了,在西大陆确实如此,所有的注册圣堂以及供奉的神像,必须由圣廷承认才能冠以神的身份。
神需要被人所承认。
而在林连雀提到的广州也是如此,神由人所册封。
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很久之前在上将庄园的温室中,艾西礼提到的,奥涅金博士的遗言。
——“我通过神来寻找人。”
神是途径,而非终点。
夏德里安看向远处,他在思考,雪茄上的火星时明时灭,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口道:“你记不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的那个关于‘一百米’的距离?”
艾西礼嗯了一声,“我记得。”
在神谕信仰的传统中,圣堂大门通常距离神像一百米。
《玫瑰经》曾有记载,一百米是人与神之间的距离,是最幸福也最寻常的间距。
“我记得你之前和我提过,你说当初在西北礼拜堂,你看到我,立刻感到了一种安宁。”夏德里安道,“当时我们距离一百米。”
“那么。”他悠悠发问,“你通过我所感受到的安宁,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你自己?”
艾西礼似乎没有听懂,夏德里安有些戏谑地看了他一眼,道:“于你而言,我是‘安宁’本身,还是我是让你感到‘安宁’的一种途径?”
这场谈论已经有些陷入诡辩,但夏德里安话里的意思也令人玩味,他的话里有一种真相,能够和艾西礼方才的言论形成呼应。
神是途径,而非终点。
人的主体性是第一位。
那么,他们之间的情感呢?
夏德里安于艾西礼而言,或许也可以称之为一种途径,而非终点。
夏德里安是令人感受到爱的途径,感受到安宁的途径,但是他本人绝非途径的终点,这一切的终点,只能是艾西礼自己。
因为艾西礼存在,所以他的安宁才存在,他的情爱才存在。
艾西礼是第一位,是一切的主体性。
艾西礼很快想明白了这一切,此时他的眼睛里,满城灯火都在微微地颤动。
他们天长日久地相处,夏德里安方才的问话仿佛是一种诘问——如果一切都是因你而存在,我只是一种途径,那么你爱我,本质其实是在爱你自己。与我无关。
但艾西礼知道,以夏德里安的性格,如果他真的要质疑或者嘲弄什么,绝不会拐弯抹角地说出来。
所以,他话里的意思其实是一种默许——
无论我是终点还是途径,都不重要。
我默许你成为一切的第一位,一切的主体性。
整座城市的喧嚣似乎都因这一瞬间的顿悟而静了下来。
夏德里安看着艾西礼,没说话,他手里的烟已经灭了,脸上有一种很难得的神情。
艾西礼动了动嘴唇,刚要说话,“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