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结束后他接过一人递来的酒瓶,给手术器具做了简单的消毒,把剩下的酒浇在脸上,冲掉溅上的血。
给他递酒的人打量着他,最后点了点头:“你,还行。”
对方言简意赅地说:“尽量别死了。”
能让暴徒出说“尽量别死”这种话——艾西礼预感安德烈所说的救援时机到来时,可能会发生一些非常危险的事。
尽管有心理准备,之后发生的一切还是完全超出了艾西礼的预料。
到第三日夜晚,首先响起的是城市里的警报声。
三天中艾西礼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警报声,每当疑似帝国军队靠近城市时,阿斯塔市内都会响起这样的声音。
警报声响起的时候,艾西礼刚刚走出钟楼。
他们已经事先做好分工,每个人负责搜寻歌剧院以及周边的不同位置,一旦找到伤员就发信号,接着所有人要以最快速度撤出阿斯塔。
艾西礼一直抱有疑问,他们用来发信号的装置是一种冷焰火,在夜里放这样的东西,难道不会引起注意吗?
没等他的思考结束,远处忽然传来密集而低沉的嗡鸣声。
起初艾西礼觉得这声音有些陌生,它不是战场上常有的声音,却又带着带着一种大型机械特有的、战争般的啸叫。
艾西礼还没想明白这声音到底意味着什么,突然,钟楼周边的光线暗了下来。
钟楼位于中央火车站,这座现代化车站一直是阿斯塔市引以为豪的建筑,有着雅致悠长的玻璃天顶,阿斯塔是莱赫重要的经济城市,在战前,每天这座车站都会有上百辆列车往来,载满百货商人和慕名而来的观光客,货车车厢中放满精致时装、葡萄酒以及名贵的东方茶叶和瓷器,每个踏上月台的乘客都会无一例外地仰起头,惊叹这座玻璃天顶的奢华,以及从镀金拱顶上反射出的灿烂日光。
而此时此刻,天顶外一片漆黑。
低沉的嗡鸣声愈发近了,艾西礼猛地意识到——那声音不是从外边的街道上传来的,而是从上方传来的!
远在高空之上!
不是乌云遮住了月亮,导致天顶外一片漆黑,而是有某种极其巨大的东西,遮天蔽日的东西,彻底挡住了月光!
艾西礼马上意识到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是大规模的空中作战群!
在西大陆,伴随着技术的不断进步,人们一致认为他们很快就能造出扬帆远航的巨轮,带领水手前往东方的土地。然而巨大凶险的波涛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阻止了船队的进发,至今远东航线依然被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于是发明家们开始设想一种新的工具,一种可以让人避开波涛,在高空之上航行的飞行器。
发明家们造出巨大的流线型艇体,借由艇体中的气囊浮升至半空,凭借推进装置,发明家们真的做出了能让人遨游高空的飞艇,但飞艇的弊端也是明显的,它的速度有限,又需要大量燃烧燃料,想凭借烧燃料行驶到东方需要的时间和费用都是天文数字,且不论技术上是否可行,在资金方面完全得不偿失,再加上飞艇对风的反应过于灵敏,很难控制飞行路径,因此从这东西被发明出来基本就是一种观赏装置,没有太大的实用性。
艾西礼之前听说过军部的一个天空舰队设想,技术部门的哪个疯子想搞一艘史无前例的巨大飞艇出来,实现滞空侦查和投放□□。这个提案最终因为过于离谱被放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个广为流传的笑话。
他知道军部一直在尝试改良飞行器以供军队使用,但华什纳攻防战时帝国方面完全没有派出过任何成熟的飞行队,艾西礼也就以为这个项目仍处于酝酿阶段。
可此时此刻他看着黑压压的头顶,之前的设想被全盘推翻。
帝国岂止是造出了可以运用于战争的飞行器,甚至已经打造出了成熟的空中战队!
有流星般的发光体中空中落下,成群结队,有如倾泻的星海。
夜空亮如白昼。
而后,无比暴烈的火光席卷了一切。
艾西礼再次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中央火车站的铁轨上。
爆炸来临时,他第一反应就是趴下,即使如此还是被巨大的气流掀翻,帝国显然从高空投放了大量弹药,其中一颗落在距离他非常近的地方,他的一只耳朵在流血,耳中发出尖锐的哨音。
他爬起来,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慢慢向外走去。
整座中央火车站在瞬间成为了一片废墟。
满地都是碎玻璃,在炸裂的大理石地板上冷冷地反射,有如神国的光。
神国真的在此刻降临了,整座城市都变得无比明亮。
帝国应该是在投放的炸弹中混合了燃烧药品,到处都是光,爆炸的白光,燃烧的火光,火海中闪跳的金光,艾西礼勉强在灼热的销烟中辨认出方向,走出车站。
他一脚踏入一片燃烧的荒原。
他路过桥头,桥边的房子全部在燃烧,不计其数的地板和家具发出浓烟,窗帘在风中破碎,火势直冲云霄,桥下的河水像一面大镜子,有浑身是火的人冲入河中,很快挣扎着溺水,最后缓缓浮上一只肿胀的手,水面上已经有许多这样的手,像苍白的芦苇丛。
他路过教堂,教堂顶端被劈开,不知何处的大钟在爆裂声中疯狂轰鸣,仅剩的门窗在暴风般的气流中剧烈地震动,支离破碎的穹顶摇摇欲坠,一个不知道是人还是尸体的东西在祭坛下站着,似乎是在祈祷,而后随着一声巨响,穹顶轰然崩塌。
他路过人群和大象,阿斯塔有一座著名的动物园,此时仅剩的动物全部跑了出来,和不知所措的人群一起在大街上游荡,长颈鹿的嘶叫与婴儿的哭喊夹杂在一起,有的人穿的鞋底太薄,很快在滚烫的路面上融化,被烫伤的人群下意识跪倒在地,于是膝盖与手也被灼伤,直到完全无法动弹,其他烫伤的人只能踩着他们的尸体前进。
阿斯塔从未受过这样的攻击,城市中引以为豪的游击队完全失去了作用,士兵们手足无措地试图组织市民撤离,然而能撤离到什么地方?攻击从天而降,这是经文中神对罪人的惩罚,可这座城市里全是虔诚的信徒,为什么会遭到神的报复?
艾西礼最终抵达歌剧院,整座建筑被炸碎,所有镀金包厢在大火中燃烧而后融化,天鹅绒幕布在风中狂舞。
不知道是不是耳鸣带来的幻觉,艾西礼听到大火中有人在演唱歌剧,那是《女武神》的唱段。
歌声越来越激昂,最终抵达高|潮——战神帕拉斯与美神阿佛罗为了黄金决斗,她们在山巅被雷电劈碎,一同跌入火焰深处。
艾西礼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幻觉,真的有人在火中唱歌!
他正站在歌剧院的侧门口,熊熊大火中,有人高歌着走了出来!
莱赫人绝对不会演唱帝国歌剧,艾西礼立刻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他的嗓子因为浓烟变得嘶哑,但还是努力提高声音,问:“帝国人?我是军部派来的。”
歌声戛然而止,对方站在不远处打量着他,不发一言。
艾西礼也在打量着对方,大火烧得太旺,在过于明亮的光线中,人同样会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突然,艾西礼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凉意。
这是他极为深刻的一种直觉,由夏德里安当年在芭蕾教室种下,经过千百次锤炼,最终根植在他的意识深处——这种直觉能让他在理智尚且没有反应过来时就察觉到隐藏的危险,在瞬息间做出反应。
艾西礼下意识向侧方闪避,这个动作救了他的命。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歌剧院门前的人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野兽般要将他撞飞出去,那人的动作极快,艾西礼的动作已经足够迅速,但还是被抓住了衣角,对方像拎一口布袋那样直接把他拎了起来,甩上半空,接着直接往大火中扔了过去!
艾西礼非常高,因为常年训练的缘故,要比同样身材的普通男性重得多,哪怕夏德里安想把他抱起来也得吸一口气,然而迎面撞来的人没有任何缓冲,极其轻易地就把他扔飞了出去——这证明对方的力量在他的数倍之上!
火光中艾西礼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看清了这人的肩章,是帝国的军徽,这确实是一个帝国人,甚至应该就是他这次来要救的人!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对他出手?
而且对方的攻击如此富有杀气,根本不是一个重伤患能够具备的力量,这样的人怎么会需要抢救?
无数念头在艾西礼脑中一闪而过,他撞上歌剧院门前的灯柱,就地滚出很远,接着有些狼狈地站起来,他再一次大声地重复自己的身份:“我是帝国人!帝国派来的军医官!是来支援你的!”
对方没说话,只是缓缓地转过头看着他,慢慢扭动脖子,颈处传来“咔嚓”一声。
艾西礼不再说话了,对方的姿态明显抱有敌意,他现在必须防守。
不远处的人再次朝他冲了过来。
艾西礼深吸一口气,他们之间的实力可能很悬殊,他必须全力以赴。
他闭了闭眼,耳鸣仍在持续,无数声音充斥在周遭,大火燃烧的声音,房梁断裂的声音,爆炸声,枪声,大象嘶鸣,男男女女的尖叫。
然后一道无比清晰的嗓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瞬间压过了一切。
那声音对他说:“注意他的脚步,他的步伐虽然重,但是很凌乱,先闪避,然后诱使他抬脚,找机会攻击他的膝盖。”
对方如战车般撞了过来,艾西礼脑海中的声音对他说,“往左,四十五度弯腰。”
艾西礼避过对方的攻击,那声音又说:“现在,踹他的左膝。”
艾西礼一脚踢出,对方一个趔趄,但没有摔倒,山一般的体重支撑了他,艾西礼脑海中的声音说:“现在他弯下腰了,脖颈处是人最脆弱的部位,还记得我教过你什么?”
那声音说:“芭蕾中的踢腿,柔韧性,挥鞭转。”
艾西礼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熊熊火光中,他的身影带出一道猩红,几乎是某个美而猖獗的暴君的再现。他像芭蕾中的挥鞭转那样侧过身,利用小腿的力量,朝对方的脖颈狠狠砸了下去!
对方脖颈处发出清脆的断裂声,猛地向前一倾,接着重重摔倒在地。
常人受到这样的攻击后足以失去行动力,艾西礼松了口气,掏出冷焰火,正要发出信号,结果下一秒,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倒在地上的人发出一阵奇怪的喉声,就像空中作战群接近阿斯塔时,大型机械发出的低沉嗡鸣。
艾西礼愣了愣,接着意识到,这人似乎是在笑。
倒在地上的人以一个非常诡异的姿势重新站了起来,猛地看向艾西礼。
艾西礼终于看清了这人的脸。
对方咧着嘴,目眦欲裂,五官因为过于舒张而显得有些走形,很难想象一个人的嘴可以张得那么大,几乎要裂开,唇角奇诡地上扬。
他的确是在笑!那是一个扭曲至极的笑容!
艾西礼脑中警铃大作,正要后退,但他们离得太近了,对方无比迅速地伸出手,猛地扼住了艾西礼的脖颈。
完了。席卷而来的窒息感中,这是艾西礼的第一个想法。
他原本带了枪,但是在剧烈的爆炸中他被掀翻在铁轨上,恢复意识后随身携带的枪支早已不见踪影,现在他身上几乎没有任何有效的反击武器。
不能失去意识。艾西礼在心里说。快想,还有什么办法。
然而理智仿佛和他作对似的,千钧一发之际,在艾西礼脑中闪过的,却是一个很久之前的场景。
那是在芭蕾教室,他毕业前的最后一场训练。
经过长期训练,艾西礼已经能通过直觉避开夏德里安的突袭,虽然不是百试百灵,但夏德里安对他说:“这就够了,哪怕在战场上,你也很难遇到比我还要强的人。”
艾西礼想了想,问:“老师,如果我真的遇到了极为强悍的对手,该怎么办?”
“那就跑。”夏德里安摸了摸下巴,又说:“如果实在跑不过,就放手一搏。”
“你从我这里学到火的哲学与血的艺术。”夏德里安道,“可是你除了是我的学生,你还是你自己,弗拉基米尔。”
“当我交给你的本领不足以对抗他者的时候,就运用你自己的本能吧,比我在你体内种下的种子,还要深刻的本能——那是你最本质的自我。”
艾西礼听完,感觉夏德里安就是在胡扯着逗他玩,半信半疑道:“真的会有用吗?”
“那可是征服了我。”夏德里安看着他,悠悠道:“我的爱人。”
能够征服我,放眼整个西大陆,大概也没有什么是你拿不下的了。
那时,暴君般的人如此对他说。
火光中,艾西礼猛地睁开眼。
那是一双冷静到极致的眼睛,冷静到与疯狂只有一线之隔,抓着他的人看到他的目光,几乎愣了一下。
接着,艾西礼猛地抬手。
他手里握着一把刀,一把他随身携带的手术刀。
他所剩的力气不多,但是足够,他精准地控制着发力的角度,快而稳地朝扼住自己的手臂扎了下去。
下刀,划开,切开筋膜,分离肌肉,阻断神经。
他在前线待得足够久,诸如此类的手术进行过成百上千次,而当救人的刀转向伤人,一样可以足够锋利。
庖丁解牛,游刃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