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股兔
本以为会尝到悲伤的滋味,身体却只剩下一具空壳。
展游紧紧盯住谢可颂,想要把对方刻进脑海深处,又如同自虐一般,把病床上的那个人跟半年前的谢可颂反复对比。
日渐消瘦的躯体,日益沉默的嘴巴,瘦脱相的脸上只剩下一双藏着光的眼睛。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只要呆在展游身边,谢可颂便会不可遏制地衰弱下去。
为什么他没有早点发现。他到底迟钝到什么地步才没有发现。
平覆在玻璃上的手掌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展游眼里涌起一团化不开黑雾,蕴含怒火,以及对自己深深的自责。
“唉……这次我可算知道了,普通ICU一万多块一天。”一旁守在病房的同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悄悄感慨,“医保打下来也要两千多。”
另一个同事唏嘘道:“是的呀,一个月工资都不够看病的,还是别卷了……呃,展总。”
展游转头看了他们一眼,双眸黑沉。
二人一惊,赶紧背包跑路。
展游收回视线,垂眸思考了一会儿,迟缓地回过头,视线再次落到病房里的谢可颂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大臂被人拍了一下。
“那个……”来人一男一女,看样貌约莫五六十岁,“你是小展吧?展游?”
“我是。”如同一棵活过来的枯树,展游眼中闪过讶异,“请问您是……”
“哦,我们是谢可颂的家长。”谢母说。
展游局促地跟着谢可颂爸妈走到一边。
“我们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医药费、住院费都缴过了,问了一下,可颂同事说是你帮忙垫付的。”谢母主动开口,“正好碰上,钱我们转给你。”
展游赶忙制止,说善意的谎言:“不用,不用,人是在公司晕倒的,公司理应赔钱……”
谢母迟疑:“这……”
“而且,”展游苦涩道,“作为领导,是我没有准确评估他的身体情况……”
医院走廊落针可闻。
金属推车经过,耳边响起一声隐忍的“对不起”。
展游神情黯然,对上谢可颂父母的眼睛,怎么道歉也犹嫌不够,低下头,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紧捏成拳的手被人牵起,抚平。
“算啦。”谢母拍了拍展游的手背,她大概才哭过,眼皮又肿又红,“可颂的性格我们也知道,都是自己的选择,没什么谁对谁错的。”
她身后,谢父沉默地冲展游点点头。
“要说起来,我们也有责任。”谢母转头看向躺在病房里的人,眼眶再起蓄起泪,“没有教好这个小朋友,该怎么多为自己着想一点。”
重症监护室里,谢可颂双目紧闭,咳了一声,胸膛弹起,又渐渐落下,仿佛一条痛苦的鱼。
泪珠从谢母的眼角落下,在布满皱纹的脸上划出痕迹,落到展游的手背上。谢母紧紧攥住展游的手,词不达意,翻来覆去地叨念,“他从小到大都很懂事的,很乖很乖的孩子,很乖很乖的孩子,怎么……”
展游不忍,反过来双手拢住谢母的手。
谢可颂再次陷入平稳的睡眠。
谢母把手从展游掌心抽出来,粗粗抹了几下眼睛,勉强笑了笑。
“你们年轻人在一起,过得开心就可以了,我们也不想管那么多。”谢父揽住谢母的肩膀,低声道,“可是小展啊,我们也只有谢可颂一个儿子,等我们以后走了……”
“阿姨不要这么说。”展游劝道。
“唉……”谢母叹出一口气。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长年累月地压在展游心头,与血肉长在一起。
“我知道,我知道……”然后他俯下身,分别抱了一下谢可颂的父母,喃喃承诺,“我会照顾好他的。”
*
调休假一个月,病假十天,年假十天。事假十天,工资七折,家里人担心,让谢可颂一次性全请了。
谢可颂在医院住了两个礼拜,出院,又在父母家住了两个礼拜,渐渐停了药。谢可颂好得差不多,便从父母家搬回公司旁边的出租屋里。
一天打三次视频电话,拍照片汇报一日三餐吃了什么。谢可颂搬得很坚持,他不想自己病好了,父母却累倒下。
不过,这一切都是因为谢可颂自己的身体管理出了问题,他知道。所以在谢可颂养病的第一个月里,完全没再看过工作手机。
谢可颂偶尔跟柳青山他们聊天,自然地关心一句“现在情况怎么样”,这些人好像变成了自动回答机器人,每次都回“挺好的”“没事”“你好好休息”。
谢可颂能猜出来,最近的清净应该有展游的授意,他理解,不再追问。
伦敦跟上海隔着八小时的时差,谢可颂一般在中午接到展游的电话,那是展游每天睡前的时间。
他们一个及其无聊,另一个忙得脚不沾地。
展游工作强度拉倒极限,大脑超载,想不出什么俏皮闲话,每天都问“今天在家做了什么”“身体感觉怎么样”之类的话。谢可颂很耐心,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回答重复的问题。
终于有一天,谢可颂听着展游的倦怠的嗓音,半开玩笑半是担心地讲:“你昨天问过我这个问题了,前天也是。”
展游声音熄掉,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话里示弱:“我没有敷衍你的意思……”
“没关系。”谢可颂语气又柔又缓,“如果你忙不过来的话,不用每天抽时间跟我打电话的。”
“我想打。”展游斩钉截铁地说。
电话那头传来布料摩挲声。
谢可颂几乎能想象出展游登时清醒,从床头坐起来的场面。
“跟你打电话,听听你的声音……”展游很慢很慢地讲,“是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
谢可颂眨了眨眼睛,看了一下天花板,轻声回答:“嗯。”
耳边传来沙沙的低笑,展游强撑着精神,换了个新话题,说泰晤士河畔的鸽子啄他的面包,想让谢可颂变得跟以前一样生动。
那通电话挂断之前,谢可颂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展游,如果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你要跟我说。”
展游顿了顿,答应:“好。”
“我……不会再出现之前的情况了。”
“我知道。”
通话结束,谢可颂倚在沙发上,对着桌上展游让人送来的补品发呆。半晌,他拿来已经没电的笔记本电脑,尝试登录团队共享盘。
他没有登录权限。
休假的第二个月里,谢可颂开始在家里做面包。
面包需要揉面发酵,制作时间比蛋糕更长,所以展游跟谢可颂同居的那段时间里,从来没有吃到过谢可颂亲自做的面包。
现在谢可颂有时间了,可惜展游不在他身边。
独居养身体的时候没人说话,也几乎忘记了该怎么说话。谢可颂从储藏室把面粉和酵母拖出来,熟练地和面,调制,折叠,从傍晚干到日落,心情一点点变好。
在等待面团发酵的那四个小时里,谢可颂久违地看到了一点生活的亮色,就好像日子又有了盼头。
第二天早上,谢可颂来不及收拾一片狼藉的厨房,抱上一纸袋的小面包,出发去公司。
他刷卡进楼,在同事震惊的目光下,把小面包人手一个地发给组员同事。
“小谢?”柳白桃的声音。
谢可颂过去,也给他们几个发了小面包,说:“昨晚做的。”
“谢谢……”杜成明观察着他的脸,“身体没事儿吧?”
“嗯,好得差不多了。”谢可颂说。
见几人行色匆匆,谢可颂随口问:“忙着去开会?”
“嗯……嗯。”柳青山咬了口面包,模模糊糊地说,“差不多吧。”
谢可颂眼睛暗了暗,不为难任何人,接口道:“那你们忙吧,我先回去了。”
说完,谢可颂把纸袋放到自己的工位上,招呼大家要是下午饿了可以自己来拿,随后独自离开。
谢可颂的工位被工作资料堆满,没有给人办公的余地。
“小谢。”柳白桃在身后喊他。
谢可颂回过身。
柳白桃挥了挥手里被咬掉一口的面包:“很好吃。”
谢可颂笑了一下。
冬天的风景单调而乏味,谢可颂穿着羽绒服,慢慢走出公司。
下拉围巾,呼气,面前升起一团白雾。谢可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回家的,就好像前一刻还在公司,后一刻居民楼已经近在眼前。
老房子立面外贴着广告传单,青绿色的,死气沉沉。
楼道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只小猫,很瘦很小。
谢可颂愣了愣,去社区小卖部买了袋猫粮,撕开一条口,倒在地上,兀自低语,“吃吧,吃吧”。
小区垃圾车来了又走,锻炼结束的老年人纷纷回家。谢可颂跟小猫并排着坐了一会儿,坐到脚指头微微发僵,就把那袋猫粮倚在楼道口,转身进了屋。
那天晚上,展游的电话准时打来。
“你今天去公司了?”展游问。
“嗯。”谢可颂说,“昨天做了点面包,分给大家吃吃。”
“我也想吃。”展游理直气壮,又问,“你从父母家搬回来了?”
“早就搬回来了,忘记跟你说。”谢可颂笑着说,语调发涩,“等你回来做给你吃好不好,我现在有时间了。”
可惜展游没有听出来,他只是叮嘱:“做面包也要适度,不要太累。”
“我知道了。”
谢可颂挂断电话,缩进沙发上的毛毯里。他翻了个身,笔记本电脑和财经杂志扑簌簌地滑落地面。
没有人跟谢可颂聊工作,他只能从财经新闻和同事的朋友圈里,浅浅了解公司目前的状况。
人在忙的时候想休息,休息的时候又觉得无聊。大把大把的闲暇时间,谢可颂或许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学习一门新的语言,一个新的软件,又或者把平时没空看的电影和书看了。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做什么都静不下心。所有人都在忙,焦头烂额,只有谢可颂被排除在外。
第二天一早,谢可颂买了虾回来,一只一只挑虾线。中午,他又买了栗子回来,一颗一颗地剥。
生活就像配眼镜验光时那幢模糊的小房子,所有的目光,总要指向一个清晰的锚点。谢可颂失去了意义,过得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