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提灯士抱着案宗,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花金珠心有戚戚地瞄着楼上:“今日真是倒霉,又是普洱饼摔了,又是撞见上司吵架,下次出门得找个命修给我算算,再不敢这种日子来轮值了,方才若不是杨仙师,我都不知该怎么办。”
那提灯士立马来了兴趣,眨眼道:“怎么,司晨你挨骂了?”
“没有,我这兢兢业业地干活儿,哪儿就能挨骂呢。”花金珠叹气道,“我就是有些担心杨仙师,会不会就撞在了陈仙师的气头上,平白受欺负了。”
“不能吧。”提灯士奇道,“杨仙师那般温柔解意的人,陈仙师也舍得欺负?”
花金珠用一种“你懂个屁”的眼神看过去,拂袖走了。
温柔解意的那位抱着一大袋的栗子走过去,把袋子放在了桌上,用脚勾出凳子,笑盈盈道:“师兄,坐呀。”
气头上的那位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他不太确定杨心问究竟听到了多少,更拿不准杨心问这幅毫无阴翳的笑脸下到底在想什么。
白晚岚说得对,他自己对人便鲜少坦诚相待,又凭什么要旁人对自己毫无保留。
见他迟迟不动,杨心问又催促道:“怎么还站着,站着怎么吃栗子?”
陈安道看着他,半晌掀袍就坐,正要抬手示意杨心问也坐下,杨心问就双手捧着脸,两眼从指缝里露出来,含羞带怯的模样道:“师兄,我想坐你腿上。”
第150章 无算心
若是寻常来说, 陈安道闻听此言必然是有几分欢喜,几分害臊,可眼下听着, 他却只觉得有些许不安。
杨心问对此恍若不知,尤是十分娇羞的情态,本是很造作的模样, 但他生得着实太好, 便连这造作也叫人瞧得赏心悦目。陈安道偏过眼, 半晌拍了拍自己的膝头道:“可以。”
闻言, 杨心问便欢天喜地地走过来,跨坐在陈安道腿上,那腕上的红尾蛇很会看眼色, 知情识趣地爬远了, 钻到了炭盆边的墙缝里。
杨心问顺手从袖里拿出了张纸来,在一旁扇风道:“郭川和画先生的事我都料理完了,眼下都关在魇梦蛛网里,阳关教的花儿姐也现身了, 果然是想跟我们联手。”
他只字不提方才在门外听到的,像是压根不知道这屋子之前的争吵。
陈安道心中越发不安, 可杨心问在他腿上动来动去的又叫他有些难以集中。
若是三年前, 他比杨心问高不少, 稚儿膝上坐倒还没什么, 可他们的身高如今相差无几, 这样坐着着实别扭, 陈安道的面前就是杨心问的胸口, 那长命锁都快硌他脸上了。
“我稍后便着人将此事传出。”陈安道艰难道, “他们三方本就有嫌隙, 闻听此事必定会愈生忌惮——你在干什么!”
陈安道只觉得耳尖湿热,随后一疼,却是杨心问在咬他的耳尖。
咬得很轻,但他本就有些提心吊胆,这丁点儿的刺痛便把他吓了一跳。
杨心问舔了舔牙,瓮声瓮气道:“在想从哪里下嘴比较好。”
陈安道:“……”
陈安道:“你回来的路上没撞到什么邪祟吧?”
“师兄觉得呢?”杨心问坐正了些,乖巧地看着陈安道,“你看我是真是假?”
陈安道叹气道:“你若有话不妨直说,何必这么装疯卖傻。”
“我若直说,我们便要吵架。”杨心问低头啄了啄陈安道的唇角,“我们昨日才好上,今日我不想与你吵。”
他说着,尤不忘拉踩一下旁人:“唉,世上哪有我这般体贴的师弟,姚垣慕比得上我万分之一吗,师兄你还是把他踹了吧,你只有我一个便够了。”
陈安道隐约察觉到了杨心问这三年的变化,哪怕乍一看像是与从前别无一二,不过是在大事上更可靠,更果断了些,可事实上那些“别无一二”里有多少是装的,有多少是真的,他如今都有些看不出来。
或许连杨心问自己都分不出来。
他心里的不安愈甚,只能伸手抱住杨心问,温声道:“那是你要留下的人,既然留了,便要负责,若不作你我的师弟,你也该为他在山上寻个得体的去处,至于我——我本就只有你一个。”
杨心问“嘻嘻”了两声,没有回答。
他拿了个栗子扔进嘴里,灵巧的唇齿动了两下,随即便咬出个去了壳的栗子,略一低头,舌尖便送着果肉顶进陈安道的嘴里。
见陈安道被那颗不劳而获的栗子堵得说不出话,杨心问才直起身来,眯眼笑道:“好吃吗?”
陈安道还没咬,却已经下意识点头。
“可是这颗是坏的。”杨心问站了起来,把手上的纸随手扔在了桌上,“那是郭川听记的谱子,这谱子我在唐轩意的宅子里见过,若真如郭川所说,这谱子在市面上并不通传,那唐轩意多半是认识笙离的,甚至有可能认识顾小六——说了是坏的,你咬什么?”
陈安道已经将那栗子肉给咬开了,香甜粉糯,没有半分苦味,他慢慢地嚼碎了,咽了下去,然后才说:“你送进我嘴里的,便是坏的我也要吃的。”
杨心问闻言一怔,随即毫无征兆地哈哈大笑起来,却也不过两声,又像是笑累了,扯出陈安道身边的凳子坐下,撑着脑袋问:“是坏的也吃,还是笃定我肯定不会喂你坏的?”
陈安道的目光不退不让:“二者并不冲突。”
“你真厉害。”杨心问真诚道,“你还敢这么看我,不亏心吗?”
屋外寒风不止,那张听记的谱子在桌上动了两下,随后飞扬起来,带着朦胧的白光,在他们二人的视线之间起落。
一起,杨心问目光沉沉地看着陈安道,一落,陈安道垂眼,随即却又移正,在那张纸飘开的刹那,二人的视线笔直地撞在了一起。
“该亏的心,我昨夜已经亏够了。”陈安道哑声道,“我明知时日无多,本不欲累你生受离恨,但还是情难自禁,想与你心意相通。”
“你看,又说的那么可怜,那么无辜。”杨心问伸手,轻轻牵住了陈安道的指尖,引着他站起身来,朝着自己靠近,再靠近,随即猛地一勾,迫使陈安道坐在他的腿上,“我装疯装久了,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疯了,你假话说久了,也要分不清自己说得是真是假了。”
“我——”
“师兄。”杨心问稍微仰起头,“如果我并非不死之身,你还会跟我好吗?”
陈安道垂眸看他:“你不信我喜欢你。”
“我当然信,我知道你爱我爱得要死,但这世上一流的谎话都是真假参半的。”杨心问的手揽在后面,指尖揪着陈安道的发带玩,“你不是情难自禁所以答应我,你是深思熟虑,是因为我没法在你死后寻死觅活才说喜欢我的。”
陈安道身形一僵,眼里在一瞬间划过了茫然和无措。
“若我能死,你便要忧心我是不是会殉情,更忧心我会不会以死相逼,不许你去祭三元醮。”
杨心问指尖一用力,揪下了那发带,泼墨般的发倾斜而下,将他们两人的气息封在其中:“我们运气真好,对吧。亏得我是不死身,不然又要叫我单相思,又要叫你为难了。”
“……杨心问。”
“嗯。”
“我没那么想。”陈安道捧着杨心问的脸,一字一句道,“我从没有那么想过。”
杨心问一哂,不以为意地压下了陈安道的后脑勺,仰头亲了亲他的鼻尖。
“有没有都不重要了。这些话只是你问了我,我便讲给你听,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以后都不会再提,叫你难做,又叫你伤心。”杨心问双手紧紧地环抱着陈安道的腰身,脸埋进对方的胸口,孩子气地用脑袋蹭了蹭,“方才我听到你们说楼上的那些人,我找不到他们的心魄,但如果元神还有残骸,我或许有办法一试……”
“杨心问。”陈安道说,“一言未尽,不要打岔。”
乌木样的黑发垂在他肩上。陈安道不喜欢这样披头散发地说正事,于是伸手跟杨心问要他的发带。
杨心问紧紧地攥着那发带,不给他。
陈安道沉默片刻,抬手扯了他今早给杨心问绑上的发绳,往自己头上绑了。
痛失“师兄亲捻的血蚕丝而成的发绳”,杨心问从方才开始便死气沉沉的眼终于闪过点难过来,张嘴便咬住那发绳的一端,险些把发绳两端的玉给咬碎了。
“这是我的!”杨心问咬着东西口齿不清道,“你不许抢。”
“这本是我的东西。”
“给我了就是我的!”
“你也知道给你的就是你的!”陈安道一怒,抄起一颗栗子就去撬杨心问的嘴,趁着杨心问张嘴的间隙,将那发绳给夺了出来,随后立刻站起身退后两步,险些撞在了火盆上。
“当心——”
“当什么心!”陈安道将那栗子狠狠地掷在地上,“我将真心付你,你瞧不上,觉得我满腹算计,心机叵测,那你大可直说,装什么情深模样!”
那栗子无辜受累,在地上弹了两下,咕噜咕噜地滚到了杨心问的脚下,跟那张飘到了地上的曲谱落到了一处。
杨心问发怔着看着它。
“如果你并非不死身,我还会不会与你好?”陈安道又急又气,“你听听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我与你好跟不死身有什么关系,难道我很喜欢你时不时就把头砍下来,还是喜欢你碎成一块一块又慢慢拼、咳咳、拼回来……”
“我不是……”杨心问捂着脸,弯下了腰,抓着自己的头发往后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恨我……”
陈安道从没想过自己原来是个暴脾气,和杨心问不过重逢几日,他便已被这小兔崽子气得岔气过不知多少回,胸中闷痛不止:“我是对你不住,分明知道前路惨淡,还是想与你一道走,你心中有气也是寻常——可你怎么敢揣测我算计你的真心——咳——杨心问,你——咳咳——你拿我当什么……”
杨心问一声惨叫:“师兄!”
陈安道头晕耳鸣,不知这人又在叫什么,叫得他头疼,半晌低头看自己的袖子,才发现那衣袖都被血给糊满了。
哪儿来的?
又有两滴血落了下去,陈安道捂住了鼻子,才发现鼻腔里血流不止,喉咙里也泛着股甜腥。
“抬头,师兄……抬头……”杨心问钳着他的下巴往后仰,陈安道踉跄了两步,并未觉得哪里格外不适,只是有些头晕,但喉咙里堵着血,他不好说话。
哪儿来的陈年旧血?
从和白晚岚吵架开始,从发现画皮术行不通开始,还是这三年多的日日夜夜,看着心爱之人近在咫尺却望不见前路之时便已郁结于心?
“对不起师兄,是我一时糊涂乱说话,你别气了……别往心里去,身体要紧——白晚岚,白晚岚呢!”
陈安道说不出话,只紧紧攥着杨心问的衣角。
杨心问一边给陈安道顺气一边以内功喊着白晚岚,整个明察所都被喊得摇摇欲坠,房前纷沓的脚步声响起,正在收拾包袱的白晚岚闻讯跑来,鞋都掉了一只。
“让开让开都让开!通气!通气!”白晚岚把门外的人通通轰走了后进来,他看病望闻问切只需要望,只看了一眼,他便拧眉从箱笼里抓出一只被颠晕的四翅乌头鸡,抓着鸡嘴就往陈安道的手腕上连扎三个洞。
墙缝里的红尾蛇眼见自己刚治好的手腕又被扎穿了,不忿地“嘶嘶”两声。
屋子里的血腥味儿越重,板栗的甜香都被盖过去了。杨心问惊慌失措地搂着陈安道,语无伦次地说着对不起,白晚岚嫌他挡着通风,用鸡头指着门外:“都出去。”
杨心问忙要起身,衣角却还在陈安道手里,他一起身,陈安道便缓缓睁眼,恍惚道:“……你要去哪?”
“……我、我去外面等着。”杨心问眼睛红得厉害,又想摸摸陈安道的脸却又不敢,只能强笑道,“我闻不了你身上那么重的血味儿,一会儿该饿了。”
那手腕上的三个洞还在留着血,白晚岚正要在上面洒药粉,陈安道却把那只手朝着杨心问伸了出去。
陈安道眼下气力不够,指尖迟迟碰不到杨心问的下巴,跟挠人的猫爪样的挣动了两下。
“给你喝。”他喃喃道,“别去我看不见的地方……”
第151章 对赌
白晚岚暴躁道:“不是你手别乱动!上药呢!这千年玄龟的龟壳粉我可就剩这一份了, 你别给我弄没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镇压了陈安道那只手,同时给了那呆站着的杨心问一个锐利的睥睨:“换一头坐,别挡着风。”
杨心问游魂一般飘到了一侧跪坐下来, 面无血色,神志不清,瞧着比陈安道病得还重。
上好了龟壳粉, 三条壁虎从箱笼里自行爬了出来, 尾巴缠在了一起, 围着陈安道的手腕打转, 随后白晚岚一声弹舌,这三条壁虎同时断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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