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问道 第92章

作者:黄金乡 标签: 年下 青梅竹马 仙侠修真 高岭之花 主攻 玄幻灵异

“他怎会在这里?”杨心问垂下眼,神色冷淡道:“我应该只给了藏经阁的令牌。”

闻听人言,上官见微才转过身来,忙行礼道:“宗主。”

杨心问不看他,亦不回话,由着他维持着拱手弯腰的姿势。

窗外鸟啼不绝,无首猴的肩上落了两只雀。

他眼下的面容杨心问看着陌生,应当是夏时雨认识的某人,面容平实寻常,肤色黝黑,肤质粗粝,鼻子生得大而挺,叫他看起来有几分英气,可是眼尾却是弯的,又生出些冲淡了那英气的温和来,是个落在人堆里便认不出的凡常模样。

“我前几日在藏书阁见到他,他这人对书的贪欲太重,石饕餮观其心,竟都吃不准他到底想看多少书,险些叫他溺死在那真知之中。”无首猴逗着肩上的雀,那鸟当真不怕,亲昵地啄着他指尖,“没法子,我只能把他提到这边来了。”

杨心问不语,对这回答不置可否。

“这般看着我做什么?”无首猴笑道,“我与此子一见如故,已是忘年之交,你瞧不出来?”

“师父交友甚广,弟子不该置喙。”杨心问依旧冷声冷语,这竟是夏时雨的不喜,“可此子心性残忍,又胆大妄为,我们本不该留他!”

上官见微被兜头痛骂,也不见神色有异,只是埋首不语。

无首猴抚着那雀儿,凑近了些:“千楷未及弱冠,家中又无术道传承,却能凭一己之力召得深渊临世,这般天纵奇才,杀了岂非暴殄天物?”

“为了召这个深渊。”杨心问冷冷道,“又用了多少人命?”

“京中那大妖是吞了龙脉的邪物,彼时三位宗师驰援都奈何不了他,那些被困在它腹中的人本就没救了,拿来当召阵的耗材实属无奈之举。”无首猴说完,随即又有些怜惜地看向杨心问,“只是不曾想听荷与你——”

“此事无须再提。”杨心问打断道,声色见冷,如初冬新挂的冰棱,吓得那两只鸟雀展翅翻飞,从窗边匆匆飞去了。

无首猴面上露出些不舍来,半晌从窗边站起,绕行到杨心问身边,抬手拍了他的肩道:“世人皆惘。”

杨心问听不懂。

“为着许许多多的大道理,大功德……”无首猴说着看向上官见微,“大欲念。奋不顾身,不畏生死,临到头了才发现,这许许多多的东西,其实都在梦里。”

“上下求索,不若白日一场梦。”

无首猴乃心魄道的祖师爷,又是夏时雨的师父,想来那夏时雨也不会在这件事上与他争辩。杨心问便觉自己憋出了一股火气,恨不得指着那没头没脸的玩意儿破口大骂,他每每听到那无首猴在那扯梦不梦的,他就要想起那魇梦蛛网里的离恨别愁,什么强买强卖的勾当要他受那种苦?

他心里骂得起劲,却听自己忽而开口道:“我知晓。”

无首猴和庄才同时怔了怔,抬眼看他。

艳阳量着窗框一线木直,在地上摹出了个相似的影子。那影的一段打上了杨心问的鞋面,杨心问低头看着,后撤一步,复道:“我知晓。”

无首猴看着她,开口道:“时雨,你可知今夕几何?”

杨心问捂耳:“还不到时候,你莫催她。”

迷梦再变。

十二圣十七年六月廿六,近来天愈热,吞咽睡卧皆觉困乏,不知是因为夏燥如此,还是时日已近。

七月初二,姐姐自京城返程,她情郎季枝被京中的妓子迷了心神,留在了京都,气得她好厉害。见我身子不见好,便带我回了青坞小居,还请了师父为我探看,可我连日来已少有醒着的时候,不曾见到师父。

七月十七,现下握笔已不大稳当,字迹潦草,惭愧。只是所记之物宝贵,入魔之人大多在祈愿之后即刻成魔,少有如我这般负隅顽抗之人,虽是苟延残喘,却也维系了五年之久,期间或有特殊之处,详细记下,对后世研究深渊或有助力。

八月初五,姐姐给我煲了汤,我喝了两口便吐了个干净。不仅因为她手艺不大好,还因为我满脑子只想着人血,除了人血之外的东西,光是闻到气味便叫我难受。

我有些怕,求姐姐发誓,当我撑不住那日必要亲手杀了我。

她没有发誓。

杨心问已渐渐想起了些什么,可思绪被汹涌而来的饥饿和疼痛搅乱,叫他不能细想。

他的梦愈多,心魄便像是在逐渐融于深渊那般,见深渊之所见,感深渊所感,他不怕这个,夏时雨也不怕,却还是夜夜梦魇,她在怕什么呢?

夏夜却不闻蝉鸣,墙边摆放的冰盆融得很快,陈安道早些时候在那放了一捧莲子,说是冻过的更好吃,冻过了,再剃掉莲心,沾了糖浆,这回必定是好吃的。

杨心问浑身泡在冰冷的虚汗之中,分明是热得要命的,却又觉得手脚冰冷,灵脉里的丁点儿灵力还在负隅顽抗,久疏蕴养的灵脉脆弱无比,每次冲击都疼得像是有糙纸磨砺他的骨肉,闻言只能勉强地笑了笑。

陈安道给他掖被擦汗,絮絮叨叨地与他聊京中的见闻,又把那被妓子勾走的坏东西颠来倒去地骂。

杨心问不想听他说这个,于是动了动手指,勾住了陈安道的手指。

“待我撑不住的时候,你要快些动手。”他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些简短的字句来,“务必要捣毁我的元神,且不可让席露一朝落到旁人手上--尤其是师父。”

方才的絮叨霎时静了。

杨心问的胸中涌出些恨意来。

我怎舍得对他说这些话呢?

但夏时雨是那样舍得,或许是因为时日已近,或许是因为她心上人在她耳边说着别人,又或许是她已堪破此间实相。

“与我发誓。”

他缓慢又艰难地转过了身来,就着月色伸出手,攥住了眼前人的手腕,叫他分不出掩面的功夫,亲昵道:“与我发誓,你这次不要追上来了。”

“我不许。”陈安道声已呜咽,在这深夜色里听来格外悲切,“我为长,你为幼,没有你抛下我的道理,便是你我来日黄泉道上相见,也只许我等你,不能你等我。”

“可是我早已入忘川。”杨心问用尽全力,将那掌心抵在自己唇间,“你送过我最后一程的。”

“我不许……”陈安道半点不解风情,抽出手来,半撑着身体侧坐起来。

方才滑到鬓边的泪又顺着颌角而下,过了颈,让锁骨轻接,终于如杨心问那日所设想过的一般,于那玉一般的凹陷里盈满,在月华之下晃得人眼热。

他捏着杨心问的肩头,似是只会说这一句话了,“我不许……”

杨心问见他哭得这样厉害,也偏头落下了泪来。

“那日我见你昏迷不醒,怕你醒来后再见不到我,才会一时糊涂,许下那样不成样子的愿,害得你我今时今日还在此处辗转。”杨心问又不甘心地抓过了陈安道另一只手来,将那手慢慢摊开,十指悉数嵌了进去。

陈安道要抽回手捂住耳朵,却被他十指相扣扣得紧,半分挪不动。

外间起了光,那是天要亮了。可这夜分明才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尚未得一好梦,怎么便要分离了呢。

“邪神在上。”陈安道伏在他身上阖眼,“我不要醒。”

“席露一朝本是我用来宽慰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杨心问看着胸前那人的发顶,觉得便连那一点发旋都可爱得叫他挪不开眼,“没曾想最后竟把你困于此处。”

“就让我待在此处吧。”陈安道说,“你为何能叫我醒来。”

杨心问点了点那泛白的发旋:“在我死前,深渊抽了我的元神,连着我元神间的席露一朝一同入你灵台,此间幻梦有真有假,都是你我角力的结果。”他叹道:“这是祂对永不分离的回答。”

“祂为何要抽你元神?”

晨光打进了门帘来,杨心问感受着周身的苦楚愈轻,指尖的色泽已褪,变得无色,无形,无所依。

“你分明知道的。”

原以为世上最苦的不过是心爱之人咫尺间,却连诉之于口都不成。

可当真看到人这样落泪,才晓得只要那人能高兴,怎样都是好的。

她怎能许下这样荒唐的愿望呢?

生死之际,她竟只念着那一点私心。

嚎哭声如破晓的天光,自寂静处划出一道裂天般的痛楚,青坞故居与那晨雾一同消弭,满山花开,那是此间飞升的吉兆,百花斗艳,万紫千红,刺鼻的花香似要埋没那声悲哭,将她心上的伤口悉数掩盖,又叫她化作盛景下的腐肉,滋养那无穷尽的花海。

虚影既散,夏听荷跪俯在一片花田之中,临飞升之际,就要前尘尽忘,掌中仍紧攥着一册小本。

小本的最后一页,娟秀的小字写着:

京城大妖动乱,死伤惨重,吾辈不能阻。庄氏子召深渊临世,周遭人非疯即死,唯我心志不动,约莫是因为我早已经疯了。

祂转头看我,我当我要命绝于此,死前只忧心阿姊醒后不见我,是不是要落下眼泪来。

若上天诸神得听吾愿。

叫我神魂与她永不分离。

第106章 罗生道

上官见微头晕脑胀的, 抬眼看了许久,也没认出笔下图案是何物。

可又似乎有些眼熟。

不过这是哪里?

我为什么不能动?

“虽然那日你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京城百姓,可到底是沾上了人命勾当。”他听到身后传来了声音, 却无法回头,只能任由那声音说着,“一会儿见了人来, 切记态度软和些, 人正伤心着呢, 别惹事儿。”

他似是“嗯”了一声, 又似乎没有。

到底是接触过些深渊之事,虽然上官见微觉得元神道可望不可即,心魄道虚无缥缈, 骨血道天理难容, 三相说更是疯子才想得出来的邪物——一言以蔽之就是全无兴趣,可继任家主时还是被族中长老按着头学了些,连蒙带猜地估摸出此地应该是某种梦境之间。

正当他腹诽这渊落之理着实邪性之时,“自己”又忽而转头道:“那尸首的事——”

“嘘。”他见身后那人身着丧服, 朝他摇头道,“若叫听荷知道我们拿了小雨的尸身, 她是要跟我们拼命的。”

上官见微一愣。

什么玩意儿?

你们拿了谁的什么东西?

“可这是宗主自愿给我的。”上官见微一字一句道, “为什么显得像我们偷来的一般?”

那男子闻言失笑:“小雨愿意给, 那是盼着自己的遗体能对后世有用。可听荷才手刃了胞妹, 转头便知道尸首到了我们手上被切来研究, 岂不是要气疯?”

“你可长点心吧, 你这样的, 日后也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这棒槌似是天生不开窍, 闻言依旧没能理解为何要遮遮掩掩, 只是点头应下了。

宗主。

上官见微脑子要转不过来了。

听荷、小雨、宗主。

宗主的尸身。

他大爷的,你们拿夏时雨的尸身做什么妖!

上官见微灵台间天雷滚滚,劈的他神志外焦里嫩,肝胆欲裂,若是能动,眼下必要后退两步,翻窗跑去,绝不在这是非之地久留!

可天不遂人愿,连夏时雨的尸身都能由人作弄,他一个小小的兴浪境器修又能怎么样?只见他又看向了桌上那阵,一旁还摆着算盘,掌柜记账般敲打着,也不知在算些什么。

“可有进展?”

身后那人在逗野鸟,一边逗一边问着。

上官见微手上不停,半晌答了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