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见他听不明白,那人只得追问:“有何发现?”
“宗主的尸身腐朽得极快,内脏已尽数生腐,我将其剃去,烂肉落了冰封阵,扔进了樊泉底,剩下的则以寒窗阵镇住,在后院里停放着。”上官见微依旧不抬头,手下拨珠的速度愈快,“虽是盛夏,可终日以寒窗阵冻住的尸身,不该这么快腐化。”
那人挑眉道:“庄兄,你不是向来喜爱研究心魄一道,怎么对尸体也是颇有研究。”
上官见微沉吟片刻,半晌却道:“我始终觉得,人之三相,本为一体。”
那人指尖一顿,随即自那瞳孔里生出了些奇异的光来:“什么意思?若是三相本为一体,那原本落在元神的里的东西,在尸骸之中难道也会——”
似是鲜少见得此人这般情态,上官见微抬眼道:“怎么,你有所需?”
“……没有。”那人半晌笑道,“随口问问罢了。”
他们还在说着,上官见微却已经兀自神游起来。
想到自己现在是庄千楷,上官见微就哪哪儿都不舒服。他出生时,庄千楷这个名字已经用得很少了,大部分人提及,都是用“人身剑鞘”来称呼。
可这说到底还是种避讳,越是避讳,反倒会叫“庄千楷”这个名字越发可怕。
当年第一次起三元醮,各方面的准备都不齐全。祭品的来源清理不干净,三相挑得也不好,当时相信庄千楷理论的人并不多,世家中更是没几个愿意陪他赌命的。
就结果来说,也确实赌失败了,既然失败,那必须得有人承担这个恶果。
他们把罪责全部都推到了这人身上,将其描述为醉心邪术的邪修,为了成魔大阵生祭万人,仙门百家倾巢而出,才得以将其正法。
也不能说全是假的。
只是多少不大公平。
“那对这腐化,你可有猜想?”那男子还在问,“她死前不曾食过人血,断非魔物,既还是人,身躯又为何…变成那副样子?”
“她非魔物。”上官见微打断道,“但也不算得人。”
那男子一怔:“怎么说?”
“人之生而有心魄、骨血、元神三相。缺心魄为失魂走肉,缺骨血为无身鬼,缺元神为走兽飞禽,世间不曾有缺其一还能为人者。宗主死时,心魄已与常人相异,与深渊共视却不相容,元神被抽,三相缺二——她算不得人。”
“那她……现在算是什么?”
“某种……”他顿了顿,“中间的存在。”
男人饶有兴致道:“非要说的话,偏向哪边?”
上官见微拨珠的手微微一顿。
他心如擂鼓,且鼓点愈快,愈重。天座阁八角之上系着的占风铎随着风来震响,玉片叮当,宛如夏雨倾盆时雨珠碎荷塘,云海涛卷层舒。
晦暗变化之下,上官见微攥紧了手中那杆毛都有些秃噜的笔。
偏向哪边?
若三相决定人之为人,那拨弄三相所得之物,是人还是非人,又该如何判定?
上官见微半晌哑声道:“偏向哪边,或未可知。”
话音刚落,房门便被猛地踹开,惊走了窗边鸟雀。会这般出入的人遍寻临渊宗也见不到几个,而在眼下,便只有夏听荷了。
上官见微转过头来,却见来者是陈安道。
陈安道,踹门。
噗。
上官见微但凡能动一下便该哈哈大笑,将人里里外外数落个遍,将这事儿上升上升再上升地嘲笑。可惜庄千楷不敢笑,尤其不敢对着夏听荷放肆,他只是起身行礼,而对方看也不看他。
“师父,我要走了。”陈安道的神色疲惫,他来此似只是为了说这一句话,说完便转身要走,去哪儿,何时去,还要不要回来,他都不说。
那男子却也不问,只是叹了口气道:“你旧时不愿与我学,眼下却要一头扎进去,我放心不下你。”
“无妨,我本就是个挂职的长老,宗里的事有其他几个长老看着。”陈安道说着,姑娘样俏皮地合了掌,仿佛很是期待道,“狼藉剑已折,我此去便不打算再醒啦。”
男子摇摇头,从窗边下来,行至陈安道身边,抬手拍肩:“我放心不下的,不是你大梦不醒。而是怕你好梦不长久,自其中醒来,更生悲苦。”
“我知道你们动了她尸身。”陈安道神色平静,却骇得屋里两人猛地抬眼,“她生前给我留过话。”
“我连她的尸首都留不住,梦里还能有多苦?”陈安道荡开了拍着他肩的手,不以为意,“若是席露一朝不成,我便黄泉下再寻人,父母临终前叫我好好照顾妹妹,我没有丢她一人的道理。”
见他去意已决,男子也不再劝。
上官见微眼见着陈安道转身离开,他自个儿还是垂首拱臂,只敢拿眼角觑着,待脚步声渐远,他才慢慢直起了腰来,却是看着那门口沉思片刻。
男子以为他是觉着委屈,宽慰道:“那日你也是无可奈何,可到底是害了她妹子,这般对你,已算她压了脾气,你不要放在心上。”
上官见微还在沉思,听了宽慰,又有些期许道:“若长老梦做得不好,意欲轻生,你说,我跟她讨她死后的尸身,她会不会给?”
男子微怔,随即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上官见微瞪大了眼,喃喃道:“是她说不想活了……”
无首猴也算此间见多识广的大邪物了,此时再闻听旧友的一番厥词,依旧觉得彼时一巴掌打得太轻。
说来他虽将庄千楷和海晏唤作友人,可其余二人并非与他一般想法,偶尔三人共饮,海晏每每愁苦,念叨着这倒霉事如何会落在她身上;庄千楷总是心中掐算不休,灌两坛黄酒下去也不见醉态;他一人且吟诗且高歌,跟对影独饮也没什么区别。
可那时的他觉得痛快,约莫是第一次在世间寻得似“同类”的人。
过往已追不得,无首猴指尖捻丝线,眼前景色叫血海覆盖,溺水般的窒息涌来,他已不觉这窒息难以忍受,反倒敞怀相迎,任由那血海将他拉入另一道幻境之中。
风中可闻黄沙漫天。
他不急着睁眼,那粗粝的风沙已是久违,尘土埋面,飞沙走石,将人喉头割破的干燥气息自鼻腔而入,叫人忍不住要咳起来。
罗生道毗邻九魔生死门,跨过去,便得见世间最大的荒漠,再掀洞天帐,则迈进九魔分属的鬼蜮之中。活人能进去,只出不来,死人也能进,只是再出来时必定面目全非。
经年此时,鬼蜮中的大魔作乱,每年能生杀数十万人。杀又生怨,怨召深渊,深渊再生煞,煞再生杀——以此往复,鬼蜮只多不少,人间仙门不过螳臂当车,此间动乱便是阴曹地府亦不能及。
人人念着修道成仙,只为飞升离世,脱离此间苦海动乱。
少有几人欲除魔卫道,也被人视作痴人说梦,不得助力,只得离家自立山门。
三宗由此而生。
“原是妄人生妄念。”无首猴长叹道,“可这世间最可怕不过妄人。”
未及不惑之年的不省君皱眉:“师祖有何见教?”
“没什么。”无首猴睁眼,自戈壁一望寮向下看。土石之上已放好了祭坛,阵已挖出,血尚未灌,一旁的祭品不少被绑了手足,嘴里团了棉麻,还在跪地连连磕头,挣扎着叫麻绳磨破了他皮肤。
而有些手脚自由,只抱膝而坐,神色不见半分惊惧,反倒是漠然地望向那生死门之处。
无首猴手腕一动,无形中放出的蛛丝如细密的罗网,追身而去,又紧紧缩紧,束缚在心脉之上。
他唇角带笑:此处方是最佳的观礼席。
第107章 曙光未见
“人间朝廷早已养不起狱中囚徒, 这些人里面被抓来充数的良家子不少,自愿来的也有许多。”无首猴手中不停,却在言语间环顾一周, 仙门世家来此观礼者人满为患,“若此事成了,便算天地间的大功德, 若不成, 就是一笔血债。”
“成与不成, 都是血债。”
风沙间响起一开扇的声响, 无首猴看去,是叶珉执扇,款款走来:“临渊宗胆色不小, 有时间我也去捞个长老当当。”
不省君行礼道:“见过肃铎真人。”
叶珉点他:“你们小宗主年纪虽小, 修为却了得,你究竟是如何教的?我家传筑今年都快十岁了,还磨磨蹭蹭不见筑基,快把我家娘子急死了。”
无首猴觑他:“你叶百青难道不急?”
“我急什么?”叶珉抬扇遮面, “叶家有的是钱,你临渊宗的地契都捏在我家手上, 日后那小子哪怕修为不精, 你们难道敢不收?”
他说着又看向下头那群人, 又扭回了头, 不忍直视道:“只怕你们临渊宗把这事儿办坏了, 日后在仙门里立足不成, 反倒要上我们长明宗讨饭吃。”
叶珉动作间露出了腕上的血痕, 那血痕五道, 入骨三分, 青红一片烂肉上虚浮着黑气。不省君只一眼便瞥见了这伤痕,他不通人事,直言直语:“肃铎真人怎的受了这样的伤?”
无首猴心道,他认识的棒槌还真不少。
叶珉倒也没有遮掩,大方地拨袖下来,叫他们看:“半月前汾关郡百魔屠城食人,食出了个岁虚来,岁虚里又生了个大魔,把其他的魔吃光了——那魔物险些荡平了大半个西南府,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不省君一愣:“西南府?”
因着去年东阳府和中川有大妖现世,百姓具往西南府而去,陈家在东阳断后,又做千里杀阵正面迎击,迄今未分胜负。一时间西南府人满为患,偏偏那边的土地贫瘠,种不出多少粮食来,去年冬天便已经听说有大批人饿死了。
“这魔物莫不是……”
叶珉颔首:“不错,是群饿死鬼,饿死鬼食人食得最凶,而且还爱自相吞食,没多久便出了这大魔。若非天座莲示警,西南府整个都要赔进去,日后这鬼蜮恐怕还得再多算一个。”
不省君一时微怔,半晌摇头:“宗中上下近来忙着为三元醮筹谋,晚辈……竟不曾听闻此事。”
边关风如利刃,割得叶珉手上的伤口发痒,他垂下手来,又拿扇子挡住被吹得生疼的脸:“那就可惜了,这一战我们可是打得天昏地暗,好不精彩。我手上这伤不过是让那魔物的头发蹭了两下,半个月了还没把魔气祛干净。”
无首猴看着他们这般交谈,倒是生出些恍惚来。
五十年前,凡民的岁寿平均下来约莫不过十岁,大多人都死在了孩童时,仙家子虽有修为傍身,且岁寿更长,可细算下来,平均也不过三十左右。
彼时的死亡何等寻常。
直到李正德横空出世,半年内荡平世间九成鬼蜮,从此邪祟难成群,十载不曾出过真正的大魔。
无首猴这般想着,耳边那二人交谈的声音渐远,他垂眼看着祭品堆里一对蜷在一处的兄弟,两人手脚都没有被绑,想来是自愿献身的。
其中一人似乎还在睡,听到开坛的唱声,才慢慢转醒。
杨心问眼一晕,脸上的泪痕都还没擦干净,便与方才生离死别的陈安道头挨着头,肩靠着肩坐在一起。
他觉得好生尴尬,却又自心里满溢出了不该有的失而复得。
地上冷,风又劲,面前滚过的枯草跑得比石砾快,将将越过大地皲裂出的缝儿,又被他一手抓住。
这人像是饿极了,又像只是无聊,竟把那又脏又枯的草扔进了嘴里,叼着嚼了两下,半晌又呸出来,偏头道:“鬼蜮吹来的草都他妈是苦的!”
他心下一惊,觉得刚才那下搞不好都吐到陈安道衣袖上了。
陈安道低声道:“醒了?”
杨心问抬了眼,却不是看向陈安道,而是悠悠地望向那天坛,吹了声口哨:“吵成这样,谁还能睡得下去?”
“方才也吵。”陈安道说着,轻扯了他袖子,示意他看旁边那人,“才安静下来。”
杨心问说:“哭天抢地的,三岁娃娃都不这样。”
被点成三岁娃娃的人闻言慢慢转过脸来——却是李正德。
李正德茫然地看着他们。
他的神色实在太呆了,以至于杨心问竟从中觉出了些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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