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坑
瑾瑜晓得,应该阻止,却不阻止。
他为虎作伥了……
又过不了心头的那道坎。
他活得很累,还不如死了!
偏生心头有一处血肉,绞着似的抽痛,让胸口宛如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逼得人老是喘不过气,只能捶胸与叹息。
瑾瑜撑头抓发坐在桌前,闭目凝神。内心的纠结尚未理清,门外又传来下人的急促呼喊。
“二少爷!三少爷坠崖了!”
瑾瑜已经在森林里走了七天七夜。
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树木荆棘划得破烂不堪,手臂与腿脚的皮肤上,也血痕道道,有摔的,有擦伤,还有蚊虫叮咬的痕迹。闷热潮湿的森林,让人非常容易出汗,沾到那些细细麻麻的伤口,便又痒又疼,瑾瑜却已顾不上这么许多。
来的途中,瑾瑜遇上了一行人。当中一个,瑾瑜认识。正是那刘立新近巴结的江州郡王身边的一名幕僚,人称:风公子。
他们三五个人,皆穿着骑马装,身后背着弓箭,像是刚打猎而归,来的方向,正是瑾瑜要去的地方。
刘立如今与瑾瑜已形同路人,晚上也鲜少回家睡觉。却每日都必定回家一趟,且总可以精准地算好时辰,在刘清醒来的前一刻,在床沿坐好,等待刘清睁开眼睛,又直到他睡着,方才离去。
虽然瑾瑜依旧每日精心照顾刘清,但每次当他看到刘立踏入屋内,必定会放下手中的活,走出去,关好房门,在回廊的屋檐下,等刘立拉门从里面走出来。
每回,他都会问刘立接下来的去向。一开始,刘立很厌烦,眉头一皱,回顶他道:
“你烦不烦?本少爷去哪儿,还用得着跟你汇报?”
瑾瑜也不气,耐着性子跟他讲道理,“我是为了刘清。万一他有个什么闪失,晓得地方,我也好去寻你。”
再后来,瑾瑜即便不问,刘立每回出门前,也会跟他说去处,虽然说话的时候,总是背对着瑾瑜。
“明日我陪卢郡王去西山打猎。”
“路上小心。”
前一日,一切照旧的冷淡对话犹在耳边;刘立也一如往常,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这才翌日黄昏而已……变故似乎大得有些不真实。
瑾瑜勒住缰绳,在那一行并不熟识的人前停下马,抱拳礼问,“敢问几位兄台可是从西山打猎回来?”
几个人打量了一番瑾瑜,其中一个方才道,“正是。”又回递了一个瑾瑜看不懂的眼色,给风公子。
那位风公子拉马上前,黑衣白马,面无表情,一双狭长神秘的杏仁眼,斜瞥了一下瑾瑜,并不吭声。
瑾瑜一愣,不禁看呆了,以前虽远远见过此人,也知道其名号,却从未打过招呼。想来二人还是头回如此近距离接触。
那风公子瞧自己的眼神,分明跟刘立如初一则——都透露出一股子高傲与不屑,做起来却全然不一样。
刘立看人时,不自觉会带着一丝勾引与魅惑。这风公子即使同样的眼神,演绎出来却是邪佞非常,透着一股子狠劲。冥冥中,又觉得他与刘立有一些相像,一时半会儿,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正思索间,风公子身旁的几个人已叫嚣起来,“看什么?你知道他是谁么?岂是你能随便看的?”
瑾瑜被叫回了神,发觉自己失态,脸上顿时有些羞赧,老实答道,“我知道他是谁。你们今天可是陪卢郡王打猎去的?”
那几人有些微愕。风公子闻言,也再次将眼睛朝瑾瑜递来。
瑾瑜看他们的样子,约摸估计自己猜对了,这才道,“你们今日可有见过刘立?”
风公子率先发问,“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哥哥。”瑾瑜想了想,才答。
风公子却不信,“他哥哥不是病得起不来床了吗?你又是他哪来的哥哥?”
瑾瑜还没回,其余几个公子哥,都开始用暧昧地眼光上下打量瑾瑜,嘲笑道,“听闻那家伙风评很差。最喜欢找好看的男人认哥哥弟弟。就是不晓得,原来他还好你这一口。我看你该叫妹妹吧?哈哈哈……”那人说罢,居然用手中的马鞭,来挑瑾瑜的下巴。
瑾瑜怒视他一眼,夹了一下马肚子,勒紧缰绳,撤开一点,已觉察出不对劲的地方。
“卢郡王呢?怎么打猎只有你们几个?”
风公子拖长声音“哦……”了一声,伏在马背上,抚摸马鬃,玩味地望着瑾瑜,“我晓得你是谁了。我还一直好奇,他嘴里常常念叨的‘拖油瓶’是哪个?今日一见,哼,那家伙还真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忒不满足!”
另一个也道,“卢郡王今日有急务要处理,就没来打猎。你家刘立非要跟风公子比试赛马和射箭。哪知技不如人,掉下了山崖,我们正急着赶回去禀报郡王,好派人来搜山救人呢。”
瑾瑜听得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急着赶回去’,方才见到他们时,分明是有说有笑,慢慢在逛。刚才风公子的那番话,还有他现下幸灾乐祸的表情,怎么看都是一副醋坛子打翻的模样。哪里像是单纯幕僚该有的状态,难道说……他是卢郡王的那个……?
瑾瑜想通的瞬间,再看他时,眼神也与方才大有不同。那风公子像是也明白了瑾瑜的想法,眉头皱了一下。
刹那,瑾瑜已心下了然,不再跟他们废话,策马匆匆离去。
到了西山猎场,一找便是七天。
刚开始,是为了寻刘立。哪知才一进山,就下了暴雨,正想回去,山洪又阻断了来时的路。不得已,瑾瑜只好翻山绕行,结果一不小心,就迷了路。几天下来,瑾瑜人在山中,外边的消息也不大清楚。饿了,就在林子中采些野果子充饥;渴了,就手捧清泉喝几口。瑾瑜骑来的马,早已葬身在山洪激流之中。翻身的路程,只能步行。刘立是死是活就更不晓得了。
这天,瑾瑜路过一处低谷,眼见天色将暗,头顶又乌云密布,正想找地方过夜,巧见前面一座垂直的山崖底部,恰有一个一人多高的山洞。
瑾瑜心头一喜,正想上前,那山洞口的矮树丛中,突然响动了一下,似有活物躲在其内。
瑾瑜这几天在山内,遇到不少野兽。闻声赶紧猫下腰,藏在了一个土疙瘩后,直露出两只眼睛,往那处窥视。
不多时,果真看见一个跛脚的白毛狐狸,从刚才响动的矮树丛中走出来。那狐狸个头也不算太大,只跟往常看到的菜狗差不多大小。毛色雪白发亮,很是漂亮。唯独那受伤的右后腿上,凝着巴掌大的黑血,走路时,一瘸一拐,步履蹒跚。
它到了山洞前的小河沟旁,开始舔溪水解渴。看样子,像是许久不曾进食。饿得皮包骨头,有气无力。瑾瑜慢慢支起身子,瞪着狐狸喝水那处小溪边上,目不转睛。
因为他看到,仅在狐狸身后一尺开外,躺着一匹四蹄白毛的死马,正是自己以前牵错过的飞燕。
也是刘立的爱骑。
那狐狸……难倒就是刘立?
瑾瑜太想看清,忍不住上前一步,结果‘咔嚓’踩断了一截地上的枯木枝。那狐狸立即像踩中尾巴似的,机警地朝这边望来,牙齿外露,全神戒备,喉咙里也‘呜呜’发出低吼。
瑾瑜大着胆子又走上前几步,那狐狸远远与之僵持着,见瑾瑜往前,便慢慢往后退,步伐有些乱,下盘却很稳,前肢的指甲,长长地划在泥土地面上,一副随时准备进攻的模样。
“刘立?”瑾瑜试探性地朝对面叫了一声。
狐狸碧色的眼珠子一亮,威胁式的低吼骤然不见了。下一瞬,只眨眼功夫,狐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手扶树干,小腿有伤的男人。
夜幕下,瑾瑜看不清那人是不是刘立。于是,便想尽量上前,往那人身边走,哪知才迈开步子,对面那人却道:
“你站住!别过来!”出口的声音,霎时间证明了他的身份。
瑾瑜止住脚步,朝他喊话,“我是来找你的。你受伤了,我带你回去。”
“哼!”刘立冷笑道,“你会这么好心?你巴不得我早点死!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送我上西天,你会带我回去才有鬼!”
“我真的是来找你的。”瑾瑜平心静气望着对面,喉咙滚动几下,方才道,“你死了,刘清也活不成。跟我回去,你的腿需要看大夫。”
瑾瑜说罢就要上前,刘立却扶着树干,直往后退,“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杀了你!你休想趁我受伤的时候治我于死地!”
一直乌云罩顶的天空,突然降下一道闪电,直劈在瑾瑜与刘立之间的大树上。一时间,好像山崩地裂,二者都吓得伏在地面上。眼睁睁看着那棵被劈的大树,断裂成两半,倒向刘立所站的地方。
“快躲开!”瑾瑜大喊。那树落地之时,发出巨大的声响。树干被雷击中时,已起了火,这下遇着地上的枯枝败叶,火势很快蔓延开来。不到一会儿工夫,刘立跌坐的周围,便围成了一片火海。
瑾瑜晃过神来,爬起来就想先找刘立,却见火光之中,刘立抱着头颅,蹲在原地,瑾瑜见他没事,先大松了一口气,又见火势还不到逃不出来的地步,刘立却一动都不动,非常害怕地缩成一团,极为畏惧地盯着火焰,根本不跑。
瑾瑜本想朝他喊,叫他赶紧出来,眼见如此,忽然想起以前叫人在暗巷里暗算他的事。
难倒他怕火?
怪不得那次自己和人怎么打,他都没事。却只要一点火,他就不动弹了。
瑾瑜想起以往在家,只要有火的地方,刘立也是向来不沾边的。哪怕再冷的冬天,他也从来不烤火,原来是这么回事。
火势借着大雨之前的风,越烧越旺。瑾瑜只好自己动手,抄起一些青树枝去灭火。所幸不久之后,天空就降下了倾盆大雨。火势也很快被扑灭了。
瑾瑜又脏又累,一身的汗,一脸的黑,最后又一头的雨水。
刘立却从始至终只是蹲在原地,抱着自己,一味地发着抖,看上去挺孬。
瑾瑜丢开手上的树枝,走到他身边,蹲下去拍拍他的头,“没事了。”
刘立身体一歪,倒在瑾瑜怀里,失去了知觉。
瑾瑜展臂接住它时,感觉有些不对,随手摸了摸刘立的额头,眉头一皱。
“好烫……”
‘滴、答……’
刘立微微转醒时,山洞顶上的钟乳石刚好落下一滴水,打在额头上,冰凉凉的,惹人一惊。睁开眼,四周仍旧是一片漆黑,只有洞口处的一丝光亮,显示现在是白天。
刘立一时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刺溜’一下想从石床上爬起来,腿脚却被人摁住了。
“别动!”
刘立顿时又是一惊,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洞内昏暗的光线,方才看清面前之人,又迅速警惕起来。
“你想做什么?”
瑾瑜没回他,嘴里像是在咀嚼着什么东西,刘立瞪着他好一会儿,他才以袖捂面,在掌心内吐出一坨绿色的,黏糊糊的东西,还连着唾液。
刘立嫌弃地看着,忍不住皱紧眉头,下一刻,居然看到他将那些浸过口水,又咬得稀烂的植物残渣,往自己受伤的小腿上抹,而自己流血的伤口处,已经在自己失去知觉的时候,涂抹了好多这种东西,一向极爱美,又洁癖十足的刘立瞬间崩溃地大喊大叫。一巴掌打开瑾瑜即将要伸来的手。
“你居然趁我失去知觉的时候,往我身上吐口水!你真是太让人恶心了!是不是跟钟九首那个脏猪玩得久了,也变得跟他一样邋遢?!”
瑾瑜手心咬碎的草药被他拍掉在地,不能用了。他也只是抬眼望了一下刘立,并未说话。
刘立的小腿受了伤,无法走路。瑾瑜要带他回家,刘立心中起疑,又身体受伤,不敢轻信瑾瑜,一路都小心翼翼放着瑾瑜,又出言挑衅。走了一阵,两人饥肠辘辘。瑾瑜扶着比自己强壮许多的刘立,很快没了力气,提出要刘立变成狐狸,自己抱着走,会轻松一些。
刘立更加疑心,对瑾瑜大吼,狐族只有在自己最信任的东西前,才会显露狐身。要自己在瑾瑜面前变,瑾瑜简直是痴心妄想,大意如此。
瑾瑜也不吭声,又扶着他走了一段,二人渐渐都力不从心。刘立渴了,催促刚坐下的瑾瑜去河边打水给他喝。瑾瑜回来之后,刘立却叫瑾瑜先喝,确定没有毒的情况下,全部抢来喝完了,一点都没有给瑾瑜剩下。
两人在山中走了几天,刘立渐渐察觉瑾瑜对自己没有加害之心,是真心想带他回家,又想不通为什么,于是便以开玩笑的口吻,问瑾瑜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是不是喜欢上自己,可惜瑾瑜沉默的态度,总是让自说自话的刘立每次都很快暴躁起来,说话的口气也很快就变得非常难听。
每次瑾瑜都是一直皱眉沉默,直到实在忍受不了,才以很平静的语气说,自己这么做是为了刘清。怕刘立死了,刘清也活不成。
刘立听了,非但不满足,还郁闷又生气,但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解释心里的疑惑,于是也不说话。
二人的谈话每次都以刘立的挑衅起头,最后不欢而散。
刘立却开始忍不住观察瑾瑜。下雨的时候,二人躲进山洞避雨,洞内山风阴冷,刘立看着蜷成一团靠在洞壁睡觉的瑾瑜,衣角都是泥巴,哪怕睡着了,也紧皱着眉头,故意挑了一个离自己最远的位置睡,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洞顶落下的水珠帘,叮咚作响,奇怪地让刘立觉得此刻的心境很是耐人寻味,又说不上什么感觉。
瑾瑜睡醒之后,发现洞内已经没有了刘立的身影,只有大腿边上,靠了一只闭目而寐的白毛伤腿狐狸。
瑾瑜算了一下时辰,发现不再天黑以前赶回家,刘清体内新加的灵魂,就要散尽。刘清很可能性命不保。瑾瑜抱起狐狸,决定冒险爬山崖断壁,操近路回家。
狐狸趴在他背上,心想瑾瑜如果又异心要害老子,我就先下手为强,一口咬断他脖子,要死也拉个垫背的。结果一路往上爬的时候,好几次二人都险些丧命,狐狸也在途中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开始很配合地乖乖趴在瑾瑜背上,时不时用牙齿帮一下。
二人回到家中,刘立又变回人的模样。在家养伤期间,因为是狐,所以换药这种事,理所当然只能也只有是瑾瑜来做。
刘立对瑾瑜的态度变了很多,再也没有出言挑衅或当面说出难听的话,却几乎与瑾瑜不交谈了。有时瑾瑜帮他换药的时候,刘立就只是沉默看着,发现出神了,又非常自然地移开目光。瑾瑜明知道他在看自己,既不对视,也不刻意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