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如云烟
秦戎顿时嘶声叫道:“啊!是……”声音黯哑不堪。杜瑶山知道他师兄弟必然要逼问魔教之事,也不去管。
紫袖又问:“你师父呢?”秦戎断断续续地道:“死……死了。”
紫袖追问道:“何时死的?怎么死的?”秦戎轻轻咳嗽,又道:“五六年……了,病,病死了。”
紫袖看了一眼西楼,又问秦戎道:“魔教在哪里?”秦戎茫然道:“不,不知道。”
紫袖皱起眉道:“你师父叫甚么?”秦戎喘息道:“不知道……”
西楼将剑柄踩得颤了两颤,淡淡地说:“甚么时候想起来,甚么时候再说罢。这药按顿吃,吊你两年,不在话下。”
秦戎睁大了眼睛,咬着牙道:“真不……”说着咳出一大口血,“不知、知道……”急得翻起白眼来。
西楼便转过身去收远处的剑,紫袖知道再逼问也问不出甚么,只得就此作罢。二人将杜瑶山和秦戎都放上马,一起回县衙去。
山中春夏迟,此时城中早已入夏,这山里却还有春花绽放,一片春深景象。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紫袖面色怅然,遥望着远处起伏的矮丘,不知在想些甚么。
西楼要逗他说话,便含笑问:“是不是又怕白忙一场?”
紫袖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看着师兄的眼睛,同样含笑说道:“有甚么好怕,总有不白忙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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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四章 末尾,啰嗦最后一次(滑跪):
第二到四章的剧情整体进行了调整,
有些顺序和以前不一样了,给看过旧文的朋友造成不便,十分抱歉。
请一起轻松地步入第五章 ~
第36章 何处相逢(1)
西楼和紫袖带着昏昏沉沉的前捕头,和半死不活的嫌犯,一进县衙便引起轰动。王知县得知消息,亲自过来相迎,见杜瑶山一身的血,大惊失色,哆嗦着连声吩咐下去,叫务必将小杜的伤势调养好。一干人过来围得水泄不通,又大赞紫袖师兄弟身手了得。
紫袖帮着将人带到刑房去,西楼便与王知县客客气气说了一会子话。待紫袖回来,便听师兄道:“咱们将瑶山兄弟请回家里养伤罢。”紫袖深觉有,当下将杜瑶山的随身衣物收拾些,安顿在书房住着。
杜瑶山飘飘忽忽,也不知怎的就住到这小院里来了,不知怎的就总能见西楼在自己面前转来转去。虽然胸前伤处火辣辣地疼,却不肯在西楼面前软弱地呼痛。西楼请来本地一位名医,说杜瑶山胸腹伤痕深长,幸好身强体健,不曾劈毁了内脏;只是失血太多,且胸骨已裂,若想痊复如初不留病根,尚需悉心静养。
紫袖白日里去县衙当班,西楼便一力承担照顾杜瑶山的一应事务,除料伤处,三餐也精心调配。杜瑶山不数日间勉强能自行坐起,只是动作一大,动辄整个上半身便扯着疼。
紫袖为了让杜瑶山安心养伤,将他的活计都一并揽在身上,一直跟着严主簿打探审讯秦戎的情状。秦戎身上插着把剑,虽说死不了,找来大夫也是花了两天,费了老鼻子劲才取下。紫袖又照西楼说的,果然按时给秦戎服药,令他身子看似虚弱,精神却尚能支撑。严主簿未见过这般靠生生吊命来配合审讯的案犯,倒也见过不少亡命徒,对这一个自然不会多给一丝仁慈,杜瑶山养伤期间,案情渐渐水落石出。
紫袖要代替杜瑶山做事,有甚么问题还要跑来问他,忙得脚不沾地,倒是乐呵呵的。这日到了午间,又回来吃饭,一进院门便叫道:“审完了,可审完了!”西楼便将饭桌摆在书房。
紫袖扶着杜瑶山起来坐在桌边,又端起凉好的绿豆汤来灌了半碗,呼了口气道:“秦戎都招了,人都是他杀的,如同他在山上说的一样,那几家人,媳妇都是二婚。”随后便将秦戎口供详细讲来:他休了原配妻子,对方再嫁,全家搬得远远地,跟他断绝往来,他自己反倒没能再娶,于是怀恨在心,迁怒无辜;不但深恨再嫁妇人,遇见护着媳妇的男人,竟也一并杀了。
杜瑶山将筷子向桌上一拍道:“混账东西!”却痛得胸口一抽,连吸凉气。
西楼道:“这就说得通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像秦戎这样的败类,自然只顾泄愤,全然不懂有难同当是怎么一回事,必将夫妻情义看得极淡的。遇到不离不弃的夫妇,反而引为异类——殊不知天下有情有义的伴侣多得很。”
紫袖默默吃着饭,忽然道:“我感觉……他兴许是妒忌。他自己不曾得到,便觉天下这样的人都该死。”又抬头道,“他遇到他师父,就跟着去了山中练武,自觉有成,才来行凶。”杜瑶山点头道:“那时候他说,他是练习杀人时被他师父瞧见了,可见凶戾之心早早便存下,若不是前妻一家远走高飞,恐怕也要遭他毒手。”
西楼道:“也能想见他这个魔教师父,是何等心狠手辣之徒。”紫袖又说:“关于他师父的事,他只交待说学艺的处所在城外山里,他师父神出鬼没,时常不在,他便一个人埋头练。我去那里查看过,早就不剩甚么了。”西楼便道:“说他师父死了,他却一时半刻死不了,同他熬就是。”
紫袖又要洗碗筷,西楼将他一推,笑道:“瑶山还没吃完,你歇着罢。”紫袖便也笑着作个揖道:“那我就当甩手掌柜,劳烦师兄了。”说着便风风火火要走,待走到院里,忽然又回头说,“我的剑找不见了。”
西楼取了自己的剑来,递给他道:“怎么连剑都弄丢了?掉在哪里?”紫袖道:“他们好容易从秦戎身上取下,说是给我擦干净再还来,想是随手撂在哪处忘了——想必过几日又有了。”说罢脚底生风奔出院去。
西楼摇着头回到屋里来,见杜瑶山碗里早已吃得干干净净,却在那里发呆,便收了残羹。直到外头都拾掇好了,进来看他挂着一丝笑意还在愣着,便笑道:“那一个是呆子,这一个也傻了不成?”拿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杜瑶山被方才那一句“瑶山还没吃完”讲得浑身酥了半边,此刻回过神来,正逢着他的笑脸,见桌子撤了,恍悟自己神游天外已不知多久,满心都在感激爹娘将自己生成一个黑皮,脸红了也看不出来。
西楼便指了指扫帚道:“我扶你去一边坐着,扫扫地。”杜瑶山忙站起来道:“我来扫罢。”西楼笑道:“待你养好伤口,有的是活计排在后头呢。”杜瑶山慢吞吞地蹭到榻边坐了,心中叹道:“待养好了,我哪还能同你一处住在这里了?”又问道:“剑丢了,可要紧么?”
西楼低着头道:“要甚么紧,我们两个的剑都是在山上领的,众弟子都有这样的佩剑,也不算甚么好兵刃,只不过用着顺手。当真丢了,干脆买一柄好些的。”杜瑶山顺口道:“还好不是你师父给他的。”西楼扫完了地,听见这话,不禁出神,忽然轻笑道:“你说得甚是,幸亏不是从师父那里拿来的。”
杜瑶山这才猛醒,自己偷偷听见他二人说话的事万不可在这里泄了底,便不肯多谈,将话题引开道:“既不是什么名贵宝剑,也不怕他心疼。此前你没来时,紫袖这里遭了贼,许是丢了东西,他很是沮丧了几天。”
西楼也听紫袖说过丢了衣物家什的事,便道:“他对这些东西,向来不怎么上心,过阵子就好了的。真正在意的事,却爱闷在心里。”杜瑶山道:“从他来到县衙,我倒见他只在意一件事,颠来倒去只绕着魔教打转。”
西楼眼帘放下了一半,声音也低了,慢慢地说:“紫袖在山上时,满脑袋里只有挨师父罚了,哪里好玩了,师兄弟又吵闹了……我真希望日月能够倒转,就让他只去琢磨那些无聊的愁。如今看着他强做大人样,我……”自己摇了摇头,后头的字句便化作一声叹息。
杜瑶山抿着嘴唇,默默想了一刻,忽然道:“他是自己想要做大人的。紫袖已经二十了,即便他不想,也已经是个大人。”西楼讪讪一笑道:“也是,我不该总拿他当小孩子看。”
杜瑶山看他说着紫袖时,满脸都是温柔神色,心里早就五味杂陈;此时见他波光潋滟的眼睛垂了下去,自己也觉讪讪的,低声道:“兴许我也是在妒忌。”西楼抬起头来问:“甚么?”杜瑶山忙道:“没……紫袖有你这样的师兄,真是有福气。你不用管我,歇一阵子罢。”
西楼又叹道:“让你费心了。做这份差事,委实劳心费力:不但我师弟受你照顾,我又拖累你受伤,连养伤都……”杜瑶山脱口道:“你不曾拖累我!我自己愿意!”说完顿觉大事不好,见西楼面带惊愕地瞧着自己,索性把心一横,中气十足地道:“即便日月倒转,再回去一百次,一千次,我也照样会拦在前头。我知道你当我是为了你们师兄弟受了伤,才将我带回来照顾,待我也比从前亲厚;可我得说,我不像你以为的那样无私,我是抱着私心的!”
西楼道:“救人便是救人,又何来私心一说……”“不。”杜瑶山打断了他,“不要说当时,就算你们二人,武艺比当下高出一倍……”西楼安静着,杜瑶山接着说:“若是紫袖,我未必还会去挡;但你,我必定照挡不误。因为是你……这份私心,当时就存着,也没必要掩盖。”说罢站起身来,便朝西楼走去。
西楼连忙站直,慌乱中却扫落了桌边的藤盒,一盒棋子哗啦啦全部散在地下,星星点点的白。落地声响在午间的室内显得尤其大,杜瑶山被惊得一愣,方觉自己失态,就此站住,矮下身去捡地上的棋子。西楼见他如此,便也蹲下来拾。二人沉默着将身畔的白子全部收回盒里,见柜下和榻底也有,便不约而同跪下去一颗一颗地摸。
杜瑶山腿脚没伤,蹲起尚可,弯腰伸手却扯得伤口生疼,心中又慌,动作一滞,便慢了下来。西楼忙道:“你不要动!都怪我,毛手毛脚的……”说罢便向榻前挪了挪,单手撑着地,另一手伸进去掏。
杜瑶山心里带着些后悔,只觉人生前二十多年,从未有一天像今日这般狼狈;也没想明白原本好好一场聊天,究竟如何搅成这个模样;更不知道西楼是否就此厌恶了自己。正低了头自责不绝,恰恰看着费西楼一只玉白的手就在面前,衣袖遮盖住手腕,露出指甲粉润圆柔,手指纤细,却带着明显的骨节,既清秀又俊逸,直是移不开眼睛。当下也不知怎的,竟然鼓起勇气,轻轻将自己的手掌叠了上去。
西楼被他一碰,浑身一颤,一头撞在榻边,“咣”地一响,也顾不上疼,立时回过头来。二人的眼光碰在了一起,西楼蹙着眉,刚要说甚么,却见杜瑶山明亮的眼中沉沦着痴迷,又隐约带着一丝丝畏惧,那一双瞳仁里只映着一个自己,不由得也呆住,就这样凝视起来。
杜瑶山已纠结了许多天,心中如有一团烈火熊熊燃烧,此刻望着他的双眼,就像置身沁凉的湖水当中,火焰,烟,那些炙得自己心焦气躁的东西逐渐被淹没了,在水里淹得一点不剩。他看着西楼的面庞,只感到无比平静,忍不住道:“我……”话到嘴边却觉得发虚,只是这一个字甫出口,西楼猛地醒了,见两人都还在地上跪着,连忙说:“地下凉,快起来!”匆忙来扶他。
杜瑶山一怔,感觉他的手撑着自己,刚复原片刻的半边身子又酥了,登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随着坐到榻上,慢慢靠着榻边。西楼又取来药箱子,给他换药。杜瑶山如常抬起手来,让他将自己的衣衫退去,眼神只顾追着他,始终如坠梦中,盘算好的言语在口中翻来覆去,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良机再向外吐露,只憋出一句话来道:“我,我当真是正经人!”
第37章 何处相逢(2)
西楼对着他一面壮硕的胸膛,低着头缠好细布,良久方道:“我知道。”杜瑶山也不敢正眼看他,隐隐瞟见他面颊晕红,心里有些窃喜,只觉他方才不曾将手抽走,竟是天大的喜事,此刻离得虽近,却绝不敢再去拉他了;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尚裸着上身,一下子忸怩起来,两只手乍煞着不知放到哪里合适,吞吞吐吐地道:“你,刚刚……磕着脑门了罢?”
西楼微微摇头,杜瑶山尴尬得面无人色。好容易挨到换完了药,西楼也不说话,端起一应物事出去,将房门轻轻带上。杜瑶山愣愣盯着门,又有甚么心思歇晌?想着数日来他对自己尽心照顾,直是无一处不周到,无一处不温柔,方才虽然没有斥骂抗拒,却也不见了笑脸,不由得内心狂跳起来。
他此刻才觉脸上烧得火热,全无那冲动时刻的勇猛,抬起手来看着,似乎西楼手掌的触感还留在掌心。杜瑶山自认甚少感情用事,许是因为听见他们谈起紫袖思慕师父,才默认西楼对男人之间这样的事并不排斥,几乎就要对他表露心意,可他也不见得多么高兴……想到这里,一颗心又渐渐凉了三成,低声嘀咕道:“他不会赶我走罢?”凭空提到“走”字,竟然直冒冷汗。这般思来想去,不知转了多少念头,院里却有人来了。
果然紫袖的声音响起来道:“大师兄。”杜瑶山暗自琢磨:“怎地无精打采的?”随后西楼应道:“怎么挂着脸儿?不高兴了?谁说你了不成?”杜瑶山听见他的声音,便觉得心里发痒,想到他就在院中,更忍不住要去瞧瞧他在做甚么。又因为尚不到下衙的时辰,想必紫袖回来是找自己有事,刚从榻边坐起身,便听紫袖道:“我这个捕快,想是做不成了。”
杜瑶山快步走到门口,将门轻轻拉开,见二人正在井台边对站着,眼光扫过西楼面孔,见他也并不看自己。紫袖倒叉着腰,扭头对他道:“那个偷偷贩卖人家胎盘的赵浑,你记得么?”
原来那赵浑关了几天,罚了些钱便放回家去;他家中有个远房伯父,竟然是在户部做京官的。赵浑虽是个混混,本族倒势大豪强,既有心寻事,便七转八转,找上王知县来问罪了。
紫袖说罢苦笑道:“怪不得他当时跟我说’咱们走着瞧’,这不,来给我好果子吃了。”西楼便道:“正要来喝茶吃果子呢,不做便不做,还是甚么……”一句“还是甚么好差事了”只讲到一半,想到杜瑶山就在一旁,也不肯再说。
紫袖边洗手边道:“王知县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他有这样大一座靠山,让我先回来听信儿,说兴许等几日风头就过去了,也未可知。”
西楼便带着他弄些吃食,紫袖又道:“你不用挂心,我不高兴,却不是因为当不成捕快。”西楼笑道:“那自然的,你想做的事情,当着捕快要做,不当也要做,反正一根筋,我还不知道你?”
紫袖便淡淡一笑,自去烧水。待茶泡好,西楼将茶水点心用小托盘装了一份,叫紫袖给杜瑶山送去。紫袖回来却说:“瑶山哥怎么不见了?”西楼倒愣了,又道:“兴许闷得紧,出去逛逛。只顾着说话,也没听见他的动静。”
二人便坐在院里吃茶,天色渐迟,直到晚饭都快熟了,杜瑶山才进门来。紫袖见他穿着捕快服色,瞪着眼问道:“你去衙门了?”
杜瑶山满脸疲惫之色,点了点头,没说话便回了房。西楼对紫袖使个眼色,自己走上前去敲了敲门,对着门缝说:“换了衣裳吃饭罢。”只听门里头咕咚一声大响,不知道撞翻了甚么,随后是杜瑶山倒抽凉气的声儿,压得极低,西楼一并听在耳朵里,只觉好笑。
紫袖正盛着饭,见杜瑶山面色不善走进厨房来,将饭碗放在身边灶台上道:“不会让你带伤回去当差罢?”杜瑶山一字一句地说:“秦戎死了。”
紫袖失声道:“甚么?”手里的木勺将一大坨饭带出锅来,落在了另一只手上,烫得他把手臂抖得如同一条活鱼,又问,“甚么时候?今天还吃了药的!”
杜瑶山淡淡地道:“就是今日下午咽的气。”西楼在厨房门外道:“果真是自行咽气么?”杜瑶山回身对着门道:“仵作验过了,不曾中毒,是心脉断绝而死。秦戎数日来只靠药汤米糊吊命,衰弱到这个模样,兴许吃药也……”
西楼的眼神越过他看向紫袖,紫袖低着头只瞧着地上落下的白饭。
杜瑶山听闻这件事时,便明白目前追查魔教的唯一线索断了,几乎不知如何对他师兄弟开口。此刻看着他俩谁也不说话,便想安慰一番,紫袖却突然弯下腰去捡地上的饭,口中道:“死了也罢,早晚有这一刻。”
西楼又看杜瑶山,杜瑶山迎着那询问的目光,竟然露出为难神情,微微皱着眉,将面孔避开,走上前去要端那碗饭。
不待说话,忽然大门口有人叫道:“杜捕头,殷兄弟,都在呢吗?”说罢自行进了院来,却是徐五。紫袖忙探头招呼着吃饭,杜瑶山几步赶出来要说甚么,只没抢到先机,徐五已率先开口道:“太爷不答应,叫我来告诉杜捕头,殷兄弟这事没甚么好还价的。”
杜瑶山认命地闭了闭眼,将脸扭到一旁去了。西楼笑着留饭,徐五也笑着推了,转身欲去,却被紫袖叫住道:“五哥等等。”徐五停住脚,紫袖朝杜瑶山道:“瑶山哥下午是去替我说情了?”杜瑶山翻着眼睛看屋檐,也不答话。
徐五便道:“杜捕头去跟太爷吵了许久,说赵家这事不该落在你身上,正分说时,那……”杜瑶山打断他的话道:“徐五,你何时这样长舌了?你……”刚要斥责,却被西楼的眼尾浅浅扫过,登时便住了嘴。西楼朝徐五道:“五哥要说甚么?正分说时,又如何了?”
徐五继续说道:“太爷本不答应,可巧正说时,又来报秦戎咽气了,太爷便发怒说:’这要被赵家知道,说拷打致死,又是个罪名。’便赶杜捕头回去,让他只管养伤,别的都不管,到时还升做捕头。”西楼点头道:“王知县忧心得也有道。”
徐五又道:“杜捕头跟着去瞧过秦戎,便对太爷说,要将这两件事都算在自己身上,叫殷兄弟回捕房去,否则他也不在县衙干了……却也没等太爷答复便回来了。”
紫袖对徐五笑道:“五哥,劳烦你告诉王知县,瑶山哥今日冲动了些,是我回来学话学得不清楚,他伤势未愈还有些糊涂,那些言语,千万当不得真。现下都讲明白了,待养好伤,他还回去的。”徐五点着头道:“我自然晓得。”又对紫袖道,“你也别慌,好生等几天。”也不让送,急急地走了。
小院里一时安静得不像话,西楼和紫袖四道眼神全部集中在杜瑶山脸上,看得他不能安宁,尴尬地道:“这本来就不能怪紫袖。我毕竟是他的上司……”
紫袖哭笑不得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瑶山哥,你这招可实在大出我意料啊。”
西楼道:“听说秦戎死了,我还在想,是我下的手,或许却要算在紫袖头上,得去县衙知会一声,没想到还有人比我更心焦。”
杜瑶山带着些厌恶说:“明明破案有功,最后却因为一个泼皮要过河拆桥——摆明了欺负新来的,这口气我咽不下。”
“我最初也有些咽不下,”紫袖笑道,“不怕你生气,我是觉着身在县衙,竟然也没地方讲,实在可笑。可是,既讲不出道来了,还留下做甚么?”
杜瑶山十分不认同:“你一示弱,秦戎这一桩更要顺势推在你身上。现成的靶子,不打你打谁?”紫袖道:“这倒好,我光脚不怕穿鞋的,正好秦戎这事也不需你和严主簿操心了,怎么说……算日行一善罢?”
杜瑶山面皮抽搐,不由看向西楼,西楼笑道:“他心大得很,你头一回领教么?”
紫袖点着头道:“这衙门里,瑶山哥竟是真疼我——没白管你叫哥。”说着便朝厨房走,又回头一笑道,“辛苦辛苦,可得给你多盛些饭。”
杜瑶山干站着,心里暗恨徐五嘴大话多。西楼眯起眼睛道:“拿自己的仕途去威胁县太爷……把他当小孩看的到底是谁啊?”杜瑶山偷偷去说情,不欲让他二人知晓,结果不但王知县不吃这一套,自己更是被人当场揭穿,本来就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此刻被他调侃,脸上不由得滚烫,当即道:“这算个屁的仕途……”又将声音渐渐低下去道,“我知错了。”西楼却笑道:“哪里话,多谢你又费心了。”
紫袖自来到池县,便一直在县衙打混,乍被革职,虽当着师兄和杜瑶山说不在意,却委实心烦意乱;外加秦戎忽然死了,夜里更是辗转反侧,浅眠不久便即醒来。听着西楼均匀的呼吸声,自己呆望着帐子顶,想着好几件事。朦胧中又记起丢失的那本《寄展獠书》来,心想:“若是册子还在,这事我写还是不写呢?才当了半年捕快,也没做好。你……你若知道,又要骂我笨得要命。”
次日起来,便打算去五龙观。走出果子胡同,想起自己的剑毕竟尚在县衙,又想去寻。到刑房问过一遭,众人都说不曾找到,又说许是被人顺手拿走了。紫袖纳闷道:“再寻常不过的,也有人拿?”又有人悄悄把他拉至一旁道:“你觉着寻常,旁人许是当宝贝呢。别太指望了:前些日子花儿匠来了新徒弟,这几日牢里送饭的又换了人,手脚不干净也是有的,谁又仔细问?”又拍着胸脯说待见到了必给他送到家去。
紫袖走到街上,琢磨良久,忽然醒悟。方才在刑房打了一转,颇有几道眼神已有些变了味。众人知道革职一事,定然不想同自己扯上关系,最好别再来,才让他不要指望。当下忍着一丝愤懑,讪笑两声,快步赶向五龙观。
吴锦一见他来了,呵呵笑着迎出厅来。紫袖道:“许久不跟兄弟们过招,手痒得睡不着。”吴锦一倒有些意外,便说:“我瞧你没带着剑,还以为又是甚么案子要来打听。”
紫袖忙道:“我不当捕快了,今日当真是来打架的。”便将革职的事简略一说。五龙帮帮众何曾将官府放在眼里,自然也从不把捕快当做一回事,当下便将本地有眼无珠的县衙由上至下骂了一遍,又拉着紫袖要练拳脚,几个人撕撕扯扯围成一个圈子动起手来。
吴锦一没能挤到第一波当中去,便站在旁边看,亦有人悄悄笑道:“殷兄弟好容易跳出火海,大哥不如招他也来五龙帮,弟兄们在一处痛快。”
吴锦一摇头道:“他本是名门子弟,又不是无宗无派,哪里能再来咱们这处……”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忽然从众人背后飘过来道:“莫要玩笑了,即便无宗无派,五龙观也绝装不下他。”
吴锦三排开众人,挑了个舒坦地方,看着紫袖辗转腾挪,同身旁的人低声道:“他比上次来时又强了些,五龙帮何曾有过这样的人?你瞧他的神色,明明心中不快,却不是泄愤的打法。”吴锦一又恨铁不成钢地瞪他,吴锦三翻了半个白眼,只当不见,又看了一刻便道:“越发像那些人了。没意思。”转身竟又走了。
吴锦一让人取了叉来,在一旁看得从眼珠子痒到手指尖,终于一声咆哮钻进圈中,要跟紫袖先打上三五十合。紫袖笑着跟周围人借把剑使,吴锦一却不满道:“你既存心来打,连兵刃都不带了,这般托大,临敌时却没人等你取剑去!”说着“呼”地一叉刺向他的背心。
第38章 何处相逢(3)
紫袖忌惮他膂力,当下来不及辩解,便闪身躲避叉尖,一道身形在银光之中游走。吴锦一似是恼他,更将银叉舞得风雨不透,招招都冲他身上使劲。紫袖提气急闪,一时说不出话,终于向一旁滑开,运起别离剑的功法,手掌顺势将银叉向上推起,捡个空档迅速说道:“大哥冤枉我了!我的剑不知落在哪里,头几天只拿我师兄的来用。”
吴锦一这才道:“如此便先凑合一刻,待练罢了,我寻一把给你使着。”手底下却丝毫不让,使个巧劲儿将叉尖一晃,便向紫袖脸上刺来。紫袖一惊,已被这一招笼在了当中,当着这许多人又不肯向地上滚,情急之下只得一纵便跃上半空,心知此举并非妙计,自己若真是吴锦一的敌人,但凡闪躲慢些,落下时便被一叉穿成烤肉。
正琢磨如何闪避,只听人群之外有人懒洋洋地道:“我来助你。”吴锦三提着一柄长剑,朝他跃来。紫袖刚要伸手去接,没想到他那剑连鞘直取自己腿脚,眼见是要砸上脚踝,吓得匆忙一蹬,又跳了起来。
当下一叉一剑,成了兄弟二人联手进袭。紫袖两手空空,眼见二人都是有恃无恐,心念电转。他同吴锦三对过拳脚,胜算高些;却从未见他使过兵器,只怕万一是个用剑高手,更难脱身,当下认定一件事:决不可让他拔出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