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 第28章

作者:纸如云烟 标签: 古代架空

方思泳便朝吴锦一等人道:“众位英雄聚在此处,是动了手么?所为何事?”他手下有人似是认得吴锦一,便出声问道:“吴兄弟,你的叉为何断了?怎地在此打了起来?”

吴锦一敷衍地应了一声,却纠集了自己带来的人,朝三位掌门人行了一礼道:“我等输得口服心服,就此离去。这山还不曾搜过,讨伐魔教之事,有缘再一献绵力罢。”说罢也不要那断叉,一群人各各结束停当,果然扬长而去。紫袖目送着他高大的背影,心中有些发沉。

方思泳略一思索,似是明了吴锦一的话,对紫袖道:“竟有魔教小喽啰在此拦路么?我三大门派同时前来,就凭你一人,能拦得住几个?”

紫袖听他说自己是魔教喽啰,也不辩解,只道:“乔木庄、景行门、灵芝寨的大名,如雷贯耳。晚辈不才,自然不敢同时与三位首领作对。”方思泳打量他两眼,笑道:“现在认怂,却也晚了。你同魔教是甚么关系?”紫袖见他眼中精光内敛,显然内力精深,自然丝毫不敢放松警惕,答道:“晚辈只是路见不平,不知各位又与魔教有甚么仇怨?”

这话刚出口,嘉鱼背对众人,便朝他挤眼睛皱鼻子,示意他不可再说。紫袖心中不解,暗自想道:景行门和灵芝寨尚无人被魔教动过,我只想劝他们没仇的便先回去,这也不行?正疑惑时,景行门掌门卫怀忽然开口道:“魔教害我武林同道,妄图入主江湖,人人得而诛之。你年纪轻轻,不懂此间利害,早些家去罢。”他骑在驴上,只如游览山景,一派悠然散淡,声音也低,却字字清清楚楚送进所有人耳中。

嘉鱼听了,便向一旁让开,叫紫袖从自己身边过去。方思泳却走上前来,伸手一拦,道:“慢着,若你当真与魔教有关,岂能这般叫你走了?”紫袖被他拦住,身前便隐隐有一道劲力掠过,竟像平地起了一面墙壁,别说走,只能朝后再退几步,方能消去呼吸间淡淡的涩滞。

方思泳又道:“阁下方才力克群雄,竟劝走了那许多人,想必也有两下子。只不知怎么动的手,也同我们说说罢?”

紫袖情知今日一遇,不能善了。事到如今,即便让走,也着实无法轻易离去:他牢牢记得吴锦三排过的高人谱,眼前这三位和展画屏同为大派掌门,都是一流高手,如若过了山去……他脑中早已止不住地去想这些人寻到魔教、联手围攻展画屏的场面,也止不住地担心。双方一旦对上,展画屏必然困难重重,甚至殊无胜算。

想到这里,再也顾不得其他,干脆一抱拳道:“在下京城洪三,今日难得一遇方庄主、卫掌门和嘉鱼寨主,小子斗胆,向三位头领各讨教三招:若接不住,自然不阻各位英雄去路;若万一能接住,各位便即请回,待召集英雄大会时,再一齐讨伐魔教如何?”

他一边说着,一边想起丁曦说的“赌注可以小,胆气不能小”。自己能有甚么赌注?不过一人一剑。不如就在此处赌一赌,撑不住大不了回去养伤;若竟撑得住,岂不是解决一个大难题?方思泳说得不错,自己拼尽全力,也委实拦不住几个——只是拦得一个算一个,再多一个便赚一个。当下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越发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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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出展画屏来鞠躬)

第67章 今是昨非(5)

此话一出,三位首领身后的子弟有些便微微摇头,还有些面现不屑之色,更有些像是没见过这般不要命的,表情各异,照着他一个劲儿瞧。方思泳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既点了名,咱们身为前辈,少不了就得迎战。”回身一招手道,“嘉鱼寨主,你先上罢。”

紫袖望向嘉鱼,揣度着自己能在她手下撑过几招,却听她脆生生地说:“魔教不曾上我门来,我同你们到这里,本就是跟着来壮壮声势,见见世面,可没说过要跟这无名小辈动手。已去过好几座山,既没见着魔教教主,在这里打架又有甚么意思?”又对紫袖道,“洪兄弟,咱们也算交过手,你资质不高,不必向我讨教了,我没得可教。”

方思泳听了此话,却忽然笑道:“寨主许是嫌弃指教这位后进没甚么彩头?倒是方某莽撞了。既如此,回头我多给你一罐草药如何?”

嘉鱼望了紫袖一眼,沉默不语。方思泳打量着二人,露出了然的笑意。紫袖听他提起草药,自然知道是用在金环儿身上,心中便盘算起来:银环儿跟着魔教那黑衣青年走了,想必方思泳不久也发现甲虫已失,却不知道自己和嘉鱼在庄外早已瞧见,竟还想借此要挟嘉鱼。他暗暗地想:“这人果然存心不良,说着多给一罐,实则是在提醒她,乔木庄高兴了多给,不高兴自然少给,她也没有办法。只是若因此让嘉鱼为难,倒不好了。”

想到这里,便打算率先叫阵,嘉鱼却半转过身,不以为意地对方思泳说:“多给自然好,只是今年的草药已够了。我们山里人,讲究的就是过一日享受一日,今天有口吃的,就不妨歇到明天再做活。方庄主,待我明年缺药时,再来助你便是。”随即回身走向灵芝寨众人。那些穿着彩绣衣衫的男女,先是让开一条路,又都跟在她的身后,走出几步,便唱起山歌来。乔木庄、景行门诸人一声不吭,看他们慢慢去了。

紫袖心里对嘉鱼甚是感佩,却也不禁打鼓:她当着这许多人兀自走了,丝毫不给方庄主留面子,他想必不会善罢甘休。果然方思泳沉下脸来,却依然颇有风度地看了过来。紫袖不等他开口便道:“晚辈着实资质鲁钝,还请方庄主手下留情。”方思泳温言道:“你禁得住我三招不死,咱们再说后话。”说着便抬脚向前走了两步站定。

紫袖紧盯着他的步法,全神戒备。方思泳内外兼修,将乔木庄引以为傲的“速朽功”练得炉火纯青,又擅长两门外功,一名摧枯手,一名丧败拳,极言其劲力奇崛,临阵对敌直如摧枯拉朽,叫对方一败涂地。此刻连观战的众人也是鸦雀无闻。

方思泳右拳击出,是丧败拳中的一招“南山岩”,取自山岩崩裂翻滚的威压情景,出手时隐约竟有隆隆之声。紫袖提了口气,右手五指张开,手掌试图包裹他的拳势,左手抬起常明剑,剑鞘直取方思泳上臂穴道。方思泳毫不在意他那一掌,拳风如碎石,径直压向常明剑。紫袖惊觉自己的力道在半尺外无论如何也推不动了,忙再提气,却被他势如破竹,一拳击在肩上。

方思泳收回手去,紫袖却被那劲道催得胆寒,眼看竟是要毁去自己一只手臂的打法,连忙后退卸力要保住臂膀,却终究禁不住这一拳的劲道,胸口登时闷痛,喷出血来,朝地下坐倒。

方思泳倒背着手,并不上前,只在原处等;乔木庄子弟想是看惯了自家庄主克敌制胜,毫无意外之色。紫袖看着他一身宗师气度,也自歆羡,默运一口真气,忍痛稳住打晃的双腿,站起来道:“还有两招。”

方思泳仍然温言道:“洪小侠对方某这丧败拳可还瞧得上?既试过了,咱们再试试摧枯手罢。乔木庄这套压箱底的宝贝,虽不像灵芝寨是当年中原‘无为手’的正宗嫡派功夫,可也是天下独此一家,再没旁的人会了。”说罢右手未动,只伸出左手来,摆了个起手式,手掌朝内,指尖向前,虚虚遥指。他指节凸出,手势犹如枯松,看似随意,五指、手掌却既沉稳又灵动,隐含数种变化,只这一动,便瞧得出耗费了多年心血,着实老道,连景行门众人眼中也都露出赞赏之意。

紫袖一见,便知自己决计敌不过他一招半式。方才的丧败拳,方思泳显然是留了情面,劲力一发即收,却足令他受用了十分;此刻这一招,必然要更加威风赫赫了。

方思泳衣摆微动,便掠向紫袖,想是不愿意自降身份,刻意放慢了脚步,朝他拍来的手掌也动作分明。紫袖定睛瞧去,认得这一掌果然是摧枯手中的一招“吊昊天”,掌力如天穹盖地,在数步之外便从上往下覆住自己头脸。他暗道不好,自忖若是中了这一掌,怕是不死也去半条命,当下只能运足三毒心法,在周身流转不休,抬起手来,竟要死扛这一击。

正待迎上方思泳的手,却觉劲风袭面,一道身影飞快闪过,只听身前“砰”地一声,两个人同时跃起,朝一旁移出一丈来远。众人纷纷惊呼,紫袖也茫然看去,原来是卫怀伸出一掌,将这招“吊昊天”接了过去。虽只响过一声,两只手却早已换了数种手势,一劲瘦,一粗胖,隔空相对,劲力激得嗖嗖低响,显然是在变招。紫袖自然看见这场对峙,只是与这卫掌门并无交情,不懂他为何出手相助。

方思泳和卫怀又换了几式才停了手,都是沉默不语,面色不善。紫袖正欲向卫怀说话,却听一旁“啊嗷、啊嗷”两声大叫,霎时喧哗起来。众人忙看时,原来卫怀过来迎战,景行门的弟子便去牵那灰驴,那驴倒尥了蹶子,对身边的人又踢又咬,全然不复方才听话乖顺的模样。景行门众人徒负一身武艺,却不知如何对付这头驴——硬打硬捉,只怕掌门失了代步牲口,因此都围在一旁,手忙脚乱,有的去拉衣裳,有的已被踢中;连那位英风肃爽的高师兄,也在一边皱眉。乔木庄众人不禁嗤笑起来,纷纷指手画脚,更有人夹带几句讥讽,一时肃然氛围荡然无存。

卫怀回头看着那驴,在一片哗然中不为所动,只嘬口为哨,朝那奋力折腾的畜牲轻轻一吹,那驴立即停脚住口,竟吓得跪在了地下。众人见这场景滑稽,都要发笑,却立时感到一股凉风挟着淡漠之意飘然而过,不禁要起鸡皮疙瘩,登时肃静。

紫袖被这一股杀气一激,倏然想起一事,豁然开朗,心道:“对了,听说卫掌门出身屠户,从小便学着杀羊宰猪,目无全牛,后来才拜在景行门学艺,却仍带着这一重漠然,兵刃也是屠宰用的尖刀……是以这驴即便天不怕地不怕,也独独怕他。”

待驴好容易安定下来,人群中却有人抽着鼻子问道:“谁烧东西呢?这山林子里,快别作死。”紫袖也已闻见烧灼之气,此刻方见有丝丝缕缕极细的轻烟,由背后向前飘去,只是太轻太淡,众人方才又都看驴,竟不曾觉察。此时烟气已被风吹散,将众人笼在其中。卫怀的灰驴踏着泥土大叫起来,众人纷纷迎风流泪,也不禁叫骂着去捂眼睛,动作快的便朝更远处散开。

紫袖始终背对树林,不曾被那烟气熏着,却也觉得刺痛,此刻眯起眼来,回身一瞧,忽听脚步声响,有人冲来一把掐住他的脉门,拉着他朝林中便逃。紫袖被那一招“南山岩”打得气息阻滞,发力不畅,竟不及反抗。此时惊见一个蒙面人就在自己身旁,正要挥剑打去,却听他说:“你听我的,咱们分头引开他们。”那人刻意放粗了声音,紫袖自然惊疑不定,却已跟着他进了树林。当下便暗中蓄力,准备一有动静,便要将他格毙于此。

那蒙面人却并不回头,只引着他灵巧地避开烟气的方向,沿着林中岔道东拐西拐,不断奔向陌生处所,看似混乱无章,身后的追逐声却渐渐变小,眼见竟当真甩开了众人。紫袖越走越是惊讶,心里明白是他搞的鬼,不由得轻松了几分,蓄力的手也放了下去。那人又飞快地道:“向西南跑,见了枯木大石,折而向东,能出生门。岔路朝左,待上半个时辰再走。”又将路上如此这般操作对他交待几句。

紫袖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可见已做了手脚,心中暗喜。眼见奔到三棵并排的大树跟前,那人朝他肩膀一拍,二人分头奔跑起来。紫袖边跑边留意,原来这人竟然早有预备,到处都是树干大石,竟是他布下的阵势。他按那蒙面人所言,一路搬动树干、枯草、乱石,隐隐瞧着像是奇门八卦之术,只是自己对此一窍不通,也不知到底造了个甚么,尽快全部做完,只管向西南奔去。

再跑一阵,果然见一块大石上摆着一段枯木,环视周围,依然能听见人声,却都在四围绕路,又听有年轻弟子咒骂不休。他心知那蒙面人的布置奏效,便照他嘱咐,转而向东。果然声音渐渐消失,没过多久,便是两条岔路,待走上左边那条,更是再也听不见嘈杂声响。

紫袖不断想着那昙花一现的蒙面人,也不知他为何要帮自己逃脱;回忆他的身形,只觉不高不壮,奔走间轻功也十分平凡,却想不起究竟是谁。他沿着小路走了一刻,牢记那人说过“待上半个时辰”,眼看还早,只得坐下干等。

天色阴沉,鼻尖忽然一凉。他顺手一擦,袖口又接住一片晶莹的六角小花。下雪了。

紫袖盘腿坐定,被方思泳打过的地方痛得厉害,他心想:当时三哥曾说,在京城见过乔木庄的人和印哥对上,印哥赤手空拳就将此人擒住;由此看来,印哥的武艺委实深不可测,同我过招时,都是着意容让了。想了一阵,又不免感慨,高手之间的差别也仿佛隔了天堑——若吴锦三没看错,朱印那一擒,兴许方思泳此生都难以跨越。

他叹口气,潜运三毒心法,仓促填补经脉创伤。待身上略微舒泰些,难掩的困倦却席卷而来。这一场大闹,让他心力交瘁,此刻有人相助才逃身出来,又觉自己可笑,低声念道:“英雄,半个时辰也太久了,我等不到了。”

紫袖倚着石头,闭上了眼睛。雪花静静飘落,在他脸上融化。一丝凉意带着他的思绪回到了另一个地方——幽暗的树林,躺在地下的自己,安静如同阴间的四周。一个人穿过夜幕走来,将他扶起。与上一次甚为相似。

“印哥……”紫袖在黑暗中轻声哼道,“每一次都麻烦你……”就像散功时那般,朱印总能在他最狼狈的时刻现身,也见证了他最癫狂的选择,从不多说一个字。尽管知道朱印是奉命行事,紫袖对他仍然是感激的。

雪片更加密集地轻轻抽打着面颊,紫袖陷入昏睡。半梦半醒中,只感觉自己又进了屋,躺在了床上,浑身一时冷,一时烫,俨然像是练功的时候,又在幻境中汗出如浆。他自知这并非在练功,不免轻声唤道:“印哥,印哥……”想让朱印帮自己渡口气,把内息顺顺,兴许也便好了;却连嘴皮都沉得很,多一个字也说不出,更不知朱印去了哪里,周围没了声息。

好在他也练惯了功,气息滞涩一时,便自行缓缓流动,逐渐运转无阻。昏沉中只觉周身轻快爽利,终于熬到热劲下去,只是五感还有些迟钝。紫袖睁开眼,见屋里甚为明亮,显然是白天光景。他坐起身来,见自己合衣而卧,盖着一床薄被。抬手将额头汗水拭去,又瞥见桌旁坐着人,便想起要向朱印道谢。他转过脸去道:“多……”话未出口,却愣住了。

展画屏正坐在那里看着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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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今是昨非(6)

紫袖胸口被这景象狠狠一撞,如遭大石击中,连个谢字也吐不出来。半晌才轻轻地说:“师父。”展画屏头也不抬,带着一丝笑意道:“你夜里喊的是谁?”

紫袖一想,脸腾地红到了脖子,忙道:“我以为……不是的,我……”

屋门突然开了,紫袖住了嘴。曹无穷端着一只托盘跳进来,看他坐着,撇嘴道:“祖宗醒啦?赶紧吃。”

展画屏拿起桌上几张纸,径直出了屋。紫袖忙要跳下地来,扯着脖子道:“师父!师父!”

曹无穷把托盘抵在他鼻尖,笑眯眯地说:“吃饱了再叫罢。你死在院里,我们也是嫌晦气的。”

盘中放着一碗羹,一碗粥,却有两碗清水。曹无穷自取了一碗水,将托盘留在紫袖身旁。紫袖将水喝干,拿过粥来唏哩呼噜地吃,看着她走到壁龛前,将原本供着的碗换了下来。他探头往里一瞧,竟是供了一座小小佛像,心里诧异非常。看她转身回来,忙赶着两口喝完粥,又端起羹碗,才敢问道:“无穷姐姐,我师父去哪里了?”

曹无穷看看外头道:“今天应当是在夜叉堂罢。”紫袖险些被“夜叉”二字呛着了,曹无穷又说:“这名字是我起的,你说起得好么?”紫袖奋力吞咽着道:“好,好。”

他将碗吃得光可鉴人,溜下床来拿起剑,便寻去夜叉堂。漫天大雪,将庭院遮得一片白茫茫,一头白鹿钻在松树底下,轻盈地跳来跳去,蹄印凌乱。紫袖思及自己竟被带到魔教大营中来,只觉奇妙;又不免暗中祝祷,希望那帮他逃进树林的蒙面人安然无恙:他说得对,自己最后果然进了生门。

夜叉堂宽敞空旷,四角都燃着暖炉,门户却都大开,四面透风,更显寂静。展画屏坐在蒲团上,倚着一张矮几看廊前的雪,面色也如冰雪般宁定。紫袖站在门口,入迷地看了他一刻,才放轻脚步踏进堂内,见他身上一件八宝如意纹的锦袍被北风吹得一掀一掀,不禁问道:“师父,你冷不冷?”

展画屏连看也不看他,他心里又有些后悔,觉着这话不该问。展画屏内力比他深厚,自然不怕冷;自己一见他,就总问些蠢问题。他向前走了几步,见展画屏依然不为所动,便道:“多谢你救我。”

展画屏却说:“你莫非以为,这么做就能打动我,打进魔教来了?”

窗口看得到纷飞的雪片,飘进屋里也便化了,不及他这句话冷。紫袖从头凉到脚,勉强分辨道:“不是的……”

“你一口气得罪那么多人。”展画屏不听他的,又道,“无论是你自己得罪,还是替魔教得罪,又有甚么好处?”紫袖说不出话,只听他半是嘲笑地说:“三个门派……你打定主意在江湖活命,却不认得这些头头脑脑么?”

“认得。”紫袖终于开了口,又想了想,鼓起勇气道,“也跟不认得差不许多。因为我心里,只装得下你一个。”

一句出口,他心如擂鼓,耳朵热了起来。展画屏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说:“怎么,还要对你道个谢么?”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背对着他道,“你每来一次,就给我添一次麻烦。”紫袖心里顿时发慌,暗自想着:他一定又生气了,他从前就不爱听这些。看着展画屏的背影,深恨自己一时忘情。

“师父,我对不住你。”他忽然说,“我从前……太幼稚,只知道对你使性子,只知道自己喜欢你,却不管你稀不稀罕,也不知道你喜欢甚么样的人,甚至不知道你喜欢吃甚么。我根本不了解你。就像现在,想得不周到,一味给你添麻烦。”

展画屏又哼一声,转身笑道:“想得周到又如何?我不是你的仇人么,你还打算推心置腹,为我解忧不成?”紫袖问:“我能不能帮上你的忙?”“甚么忙?”展画屏道,“帮我杀人,还是帮我摆脱魔教,改邪归正?”紫袖迎着他冷厉的眼神,半晌方道:“他们说你要做江湖之主……你还打算杀谁?你真要同各大门派为敌吗?”

展画屏回味着这句话,似是觉得有趣,笑道:“在他们眼中,我本就是魔头一个,即便再做些穷凶极恶的事,也不过是从魔头变成大魔头。他人如何看我,我是不在乎。可你呢?你管这些闲事,可曾想过自己要如何在江湖立足? ”

紫袖说:“他们说你是魔头,我偏说不是。别人说的就做得准么?”

展画屏一摊手,带着几分自豪说:“可我就是啊。”

“是就是!”紫袖提高了声调,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再也忍不住,一口气说,“我就是喜欢魔头,又怎么样!你是魔头也好,菩萨也好,和尚道士也好,我就是喜欢你。我喜欢你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你是甚么,只知道你是展画屏,是我的师父。凌云山那么多人,我只看见你;下了山,人多得不可计数,哪怕此刻躬逢盛会,天下英雄齐聚于此,我还是只看见你。”他声音低了下来,“如今面对你——上次在假山后头看见你,今天醒来睁开眼睛看见你,乃至刚才在门口看着你,我仍旧……怦然心动。”

他垂下眼帘,夜叉堂外落雪簌簌,一时静得叫他惶恐。

“你这呆子。”展画屏声音平稳如常,只淡淡地问,“现在的我,是你从前的师父么?”

又是一记重击。这个问题,紫袖也已问过自己许多遍。

不等他回答,展画屏又说:“不管怎样,你毕竟叫我一声师父,又知道我身在魔教,还说出这等逆伦悖德的话,你不怕被天下人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紫袖抬起头来,眼波流动,颤声问道:“这是坏事吗?我不明白。我喜欢一个人,我没有害他,也没有害别人,为甚么是坏事?因为你是我师父,还是因为你是魔教教主?”

展画屏道:“因为我是你师父,所以你悖逆伦常;因为我是魔教教主,所以你助纣为虐。”又转了轻快口吻道,“在我魔教,自然没有这些烦恼。我好便天下无人不好,我乐意便天下无人不乐意。你倒不如先入了魔教罢?”

“不。”紫袖断然道:“我只看你乐不乐意,过得好不好。其他人说甚么,怎样看,都与我没有干系。”

展画屏紧跟着道:“若是我不乐意呢?”

紫袖一哽,对这句话最为无计可施,想起自己当初拒绝白霜的心情,只得道:“你不要我……我便远远看着……”生怕他拒绝,话音登时软了十倍,“你就只做我师父,好不好?即使你不要再当我师父,我……我至少能自称是你的徒弟。”又坚定地说:“我会好好练武的!我把别离剑都练熟了的!”

“是么?”展画屏不以为意,随即衣衫飘动,朝他席卷而来。紫袖此刻身上隐痛已都消失,动作恢复了迅捷,恍惚见他抬手挥向自己面门,手中还拿着甚么,连忙使个身法避开,又举起剑来挡在面前。展画屏倏进倏退,紫袖虽未被那物事碰着,依然感觉劲风扑面,如钝刀擦着脖颈一掠而过。他心中暗自抹了一把冷汗,站稳脚跟定睛看去,展画屏立在一丈开外,手臂平平伸出指向他,手掌翻处,亮出一只圆圆的小葫芦,随着他的动作,那葫芦中传出唧唧的鸣叫声。

紫袖听了几声,忽然明白过来,欢声叫道:“是银环儿!果然是!果然在你这里……”话虽如此,他心里又翻搅起来:展画屏在客栈中明明说不管闲事,却还是将甲虫取了来。再想想他也不知从哪里寻到,心中登时欢喜无限,嘻嘻笑道:“多谢师父!”便上前去拿。手指堪堪触到葫芦时,展画屏却将手掌一翻,身子一拧,紫袖再抢两步,却见他先于自己转过了身——二人擦肩而过,两件袍子旋成两朵漩涡,紫袖尚未收回手来,展画屏已从他背后转了过去。

紫袖回身看他,不明就里,展画屏却道:“你能取到,便由你拿去。这虫子要放在人身上取暖,取不到干脆被天收了罢,省得人费事。”

紫袖一听,回想起嘉鱼似是说过甲虫甚是娇贵,也怕好不容易寻到的银环儿就此三长两短了,便向前一纵,手指如钩,借了嘉鱼那套缠藤手里的一招“藕断丝连”,直取那葫芦。展画屏不见怎样移动,连手臂都不曾往回收,只是微微一闪身,紫袖的手便落了空;他一再抢上,却一再落空:眼看就要碰上那葫芦,却总是差着几分。他从展画屏身前抢到身后,从左肩绕到右肩,依然碰不着,却已气喘吁吁。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那只修长的手,不禁怀疑自己苦练的功夫都白费了。展画屏忽然凉嗖嗖地说:“殷少侠,你着相了。”

紫袖将剑抛在一旁,问道:“甚么意思?”

展画屏掂了掂手里的葫芦,朝他道:“你要这个,对罢?你把眼睛盯着甚么?”紫袖茫然想了想,指着葫芦道:“盯着……这个啊。”

展画屏不屑道:“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仅得乎下。你想抓得准,你抓得准么?”

这话没头没脑,却犹如当头一棒,将紫袖打醒。他双眼发亮,激动地说:“我抓不准!我不该想着抓准!”

展画屏接着问:“你该想甚么?”

紫袖已朝他冲去,口中道:“要么打你手臂,要么穿透葫芦!”说着又伸出手去,用的是凌云派中一门“残云爪”;只是明明像已晓得他在说甚么,三毒心法也运转得甚熟,动手却比上回还要吃力,依然一无所获。展画屏嗤笑道:“更远了。”

紫袖此刻既想早些救下银环儿,又想向展画屏证明自己做得到,一时甚么都顾不得,急得直嚷:“我知道!我真是笨得要命!再让我试一次!”脚下越发快了,只是越急越碰不到:展画屏仿佛幻像,狡兔三窟,一个影子犹如好几个人,连衣衫都滑不留手。紫袖额头见汗,即便照着他一只手臂进攻,却总觉得哪里还差着一点。

二人一个追,一个躲,不知不觉绕起圈子。紫袖漫无目的地跟着他转,眉头紧锁,只听展画屏的声音稳稳绕在自己周身,不紧不慢地说道:“无停无断,不发不收。古人在达摩祖师门前立雪断臂,只求一悟。为求法,手足皆可舍弃。你要求的又是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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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有一种冷,叫你徒弟觉得你冷。紫袖:师父,我特意给你准备了新年礼物!

展画屏(夸叉夸叉拆):……自发热秋衣秋裤套装?

紫袖:你别走啊!这个卖得很好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