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如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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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看大师兄累得都……
第8章 大梦初醒(8)
正要去砸费西楼的门,见他已经跑到院里来,二人在毕毕剥剥的燃烧声中相顾惊骇,西楼高喊道:“先灭火!”紫袖拉他道:“我来!你去看两个小的!”师弟师妹不在同院中住,西楼拔脚便走。
紫袖速去墙角水缸里打水扑火,房顶屋瓦烧得慢,火星却被风到处乱刮。他先上房扑灭,站在屋顶才看见远处情状,被骇得几乎摔了下来:凌云阁从上到下被火焰包围,烧得熊熊作响,映红了半边天际。
他立即浇遍屋瓦,再下去浇熄灯笼。好在秋燥之时,山火频发,凌云山上惯来防备严密,平日起居院落都备有水缸水桶。他心急如焚,只怕展画屏尚在凌云阁中,将院里火势一灭,立即将外袍浸在缸里,用剩下的水将袍子浸得透湿,抱起来跑向凌云阁。
他边跑边向路过的院中叫着,只见各处都有人呼喝,忙着灭火。紫袖二十年来从未跑得这样快过,所学轻功运到了极致,边跑边将袍子套在身上,向凌云阁中冲去。
校场上已经有不少师门弟子,有的慌乱奔逃,有的哭号不休,有的找水扑火。紫袖心里只念:“展画屏!展画屏!”便要进那火门。身后有人将他抱住拖了回去,紫袖嘶声大喊:“我要进去!我师父!我师父!”那人也喊:“里头没人!没人!掌门在那边!”
紫袖也不看是谁,只问:“在哪?他在哪?”那人便指着旁边道:“山上!有人打上来了!”
紫袖才见云起峰东边的摩云峰山腰,空地上正有人动手,兵刃相交的声音在这里被火势盖得七七八八,火光却照得甚远,摩云峰上也有起火之处,看出有个身影正是展画屏。
他转身冲到马厩,胡乱踢了踢半燃的干草,拉出一匹马便向摩云峰而去。他将马催得四蹄如飞,抬头看天边无月,心想:“这是初八……原来竟是后半夜了,展画屏自然不在阁里,实在太好了,太好了。”转念又想,“他若伤痛未愈,可怎么好!”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飞去。
摩云峰不像云起峰有大路,山势又陡,马儿快到山腰树林时,便不肯再向前跑。紫袖翻身下马,发足便奔。一路过来时见跌落着兵器,又有血迹,不知何处还有交战的呼喝声,心里早就惶急不堪,此时拾起一柄长剑,冲至林外。
远处地上躺着几个人,再远些展画屏正跟三四个人战在一处,剑影纷飞,已是身陷重围,气力似有不支。紫袖想是他定然从云起峰一路追杀至此,不知打了多久,刚要喊师父,忽然身旁掠来一人,一股强力迎面袭来。
他将长剑一格,手腕翻处,一点剑光遥遥直向那人面门袭去,正是别离剑中的一式“孤蓬万里”。那人收回手去,转身欲逃,紫袖见他一身黑衣,不是本门弟子,又一剑朝前直刺。那人却虚晃一招,迅即回身,一爪抓在他肩上,这才纵身离去。
紫袖肩头剧痛,上身一沉,登时一口气阻住,憋得张口直喘,心中惊惧。待气血归正,连忙看展画屏时,却见他身形一晃,剑光忽然顿住,身后一人飞起一脚,正踹在他后心之上,展画屏鲜血狂喷,向前倒去。紫袖高叫道:“师父——!”嗓音已变了调,凄厉不似人声。
那四人见展画屏倒了,又有人来,转身便飞一般逃走。展画屏竟从地下爬了起来,向前追去。
紫袖只欲前去相助,正恨自己太慢,忽然一人抓住他的手臂,一看竟是费西楼,身后也有其他人跟了来。原来众人正寻到此处,听见紫袖的惨呼便即赶来。西楼拉着他提气直追,很快便又望见那几人身影。二十丈外一片小松林中,展画屏又与那几人缠斗在一起。
此时离得近了,西楼和紫袖隐约看见四人都着黑衣,两人有兵器,两人空手,空手那两人尤其凶悍,拳脚出时呼呼风响,竟与兵刃毫无二致。见展画屏如此难缠,四人顿时分做两组,两把兵器将他逼住,空手的两人钻入空隙前后夹击。展画屏左掌挥出退去身后一人,却因身前两剑同时刺来,只得架开一剑,再躲一剑。身前那人以逸待劳,一掌早已无声无息地袭来,当下便按在他的心口。
这一连串动作电光石火,费西楼和紫袖目眦欲裂,齐声高喊:“师父——”
呼喊声中展画屏再次重重倒地,那四人竟抬起他绕过几棵松树欲走。费西楼呼道:“放下!”紫袖眼睛都红了,推他道:“快去追!别管我!”
费西楼一开口,脚下便慢了些许,二人绕过树去,西楼正欲丢开紫袖自行追击,却见四人又将展画屏丢在地上,四条黑影齐齐向前一纵,身法之快,犹如鬼魅,隐没在草木之后。
展画屏静静躺在前方几丈外。二人大惊失色,抢上前去扑倒在地,只见展画屏口唇染血,胸口溅得星星点点,袍子也划破许多口子。紫袖哭道:“师父……师父!”哆哆嗦嗦擦他嘴角的血。费西楼也吓得心胆俱裂,见他纹丝不动,伸手去探他鼻息。一搭之下,竟是口唇颤抖,顿时呼道:“师父!!!”
紫袖从未听师兄这般嘶吼,像是生生带出血来。愣怔之下,也去展画屏鼻端一探,竟是丝毫没有气息了。他眨眨眼睛,又去探他颈中血脉,只觉体肤渐冷,搏动却是一下也无。
此时追来的弟子早已到了,见他二人这般,竟不敢上前来。紫袖叫着:“师父,师父!我来迟了,你别生气。”又拿起展画屏手臂来摸他脉搏,从皮捏到骨,仍旧是甚么动静都摸不到。
此时一个人扑将过来,叫道:“师兄!掌门师兄!”陆笑尘浑身污迹,头发蓬乱,抢过展画屏手腕来,连搭三次,再分探他鼻息、心跳,忙将一股内力送入他体内,却早已没有反应,不禁泪如雨下,哭道:“师兄!”
他一哭,身后弟子才全都围了上来,有的已默默垂泪,有的便问:“掌门师伯怎样?”“我身上有护心丹,掌门师叔伤了哪里?”
费西楼脸上带着两道泪迹,嘶声道:“快将师父带回去,取药吊命!”说罢便要去搬展画屏。紫袖叫道:“不要弄痛他!他流了许多血。”又一个人挟风冲到,排开众人道:“我家世代行医,各位稍安勿躁,让我看看。”
西楼和紫袖听闻此句,如遇大罗金仙,见是一位叫慕容泣的师姐。这位师姐出身西北杏林世家,上山学艺前便跟着父亲到处行医。当下三人将位置让给她一处。慕容师姐出手又快又稳,转瞬间便将要穴大脉探遍,抬起头来,泪如泉涌,膝行退后,照着展画屏磕下头去。众弟子顿时哭号出声,一齐跪倒在地,悲声震天。
紫袖看着他们,又看看费西楼,最后将目光转向展画屏,对满山哭声犹如不闻,只扯着浸水未干的袖口,轻轻擦拭展画屏的脸,小声道:“疼么?你怎么不说话?”
费西楼抬起脸来看着黑沉沉的夜空,再望向火势渐弱的凌云阁,眼前一片模糊,指甲在手心里掐出血来。他咽了几口凉气,对陆笑尘道:“陆师叔,依你之见,当下该如何是好?是否先带大伙儿回去,等火灭了,一齐收拾残局?”
陆笑尘听得此言,便抬起头来向众人道:“诸位,天还没亮,恶人不知是否已下山去,现今不是伤痛之时,都把泪收一收,我等还须灭火防备才是。”当下让众子弟起来,都回去灭火,将全部人等集中到校场。
费西楼对众人磕了个头,又朝慕容泣道:“烦劳师姐指点我们,将师父请回……请回云起峰。”待众人去了,慕容泣便忍着泪,告知西楼如何搬动展画屏,如何尽快料,又道:“我到林子外头等你们。”说罢执起长剑,在林边巡逻护卫。
西楼知道她是将最后的时间留给自己师兄弟,便拉住紫袖道:“咱们两人只能在这里抚尸恸哭,此后……不可再将眼泪留在师父身上。”言语之际,早已泪流满面,伏在展画屏身上失声悲泣。
紫袖将师兄的每个字都听在耳朵里,却似不明白甚么意思。见他哭起来,只觉头上也跳,心里发闷,说不出是甚么滋味。他想:“师父许是不要我了。”有甚么想从里头钻出来。可又找不准到底在哪,于是便想掏得深深的,都掏出来晾晾。他也学着师兄的模样,抱住了展画屏。他肩宽胸阔,腰背永远笔直如枪,别提多么好看。紫袖想起自己曾斗胆抱过他两次,那时比现在软些,也暖些;他会将自己赶走,现在却不再拒绝了。
第9章 大梦初醒(9)
西楼哭了一刻,想到这里终非安全之地,更不能连累慕容师姐,便将眼泪一抹,再将紫袖拉起。本以为紫袖会赖着不走,或者抵死拦住不让移动展画屏,没想到他犹如一个木偶,让做甚么便做甚么。慕容泣护着二人将逐渐变冷的展画屏带回了凌云阁前,天已蒙蒙亮了。
陆续有人聚到校场来,地上横放的尸首也增了三具。众人心惊肉跳,不知为何遭此大难,都不敢到处乱走,均是衣衫凌乱,满脸黑灰,或跪或坐,相对无言。山上弥漫着刺鼻的焦臭味,静寂之中,时而响起抽泣声和幼童的哭声。
凌云阁火虽灭了,石头搭成的地方也未曾烧毁,木料纸张却几乎都烧成飞灰,房檐青瓦也烧塌了许多。天色渐亮,终于不再有人过来。清冷晨风吹得几个残破灯笼猎猎作响,滚向山边。
费西楼和紫袖始终跪在展画屏身前,此时见天都亮了,西楼拿袖子擦了把脸,便起身寻到陆笑尘,见何少昆也在,三人商议片刻,陆笑尘扬声道:“各门下大弟子,到这边来有事商议。若大弟子不在,就往下依次寻一个来。”
很快便有人过来,几人将情形汇总一番,心里都是发冷。经此一夜,三人遇难,伤者比比皆是,另有多人一时行踪不明。何少昆道:“太师父和几位师叔伯都不知去了哪里,要么与敌人激斗,追下山去了,如此早晚会有消息。”
众人默然不语,心道:“万一跌落山崖,那便难寻。”西楼便说:“不若先将此处收了,就近寻人。”
陆笑尘点点头,众人分散开去,又道万万不可走远,以防敌人再次袭来。刚刚动弹,走到大门处的几个弟子突然喊道:“这里有字!”
众人皆惊,忙赶过去时,见燎出黑迹的大门石柱一侧,显出一行大字:自矜倚剑,百战残兵。下头画着一个极圆的圆圈,圈着一个头生双角的兽面图案。那字深入石中半寸,笔锋方正,边缘光滑,不似刀刻斧凿,却不知是甚么写上去的。原来夜里来回匆促,无人留意这里,待到天亮,便自然看清了。
当下即有人问:“这两句话是骂我们不是?”
另有人犹豫着道:“一句似是源于’自矜倚剑气凌云’,下半句是来自’百战残兵功未论’……这诗里还有一些诸如’三军疲马力已尽’、’徒遗金镞满长城’的句子。”
陆笑尘道:“这是《疲兵篇》,拿这两句来笑话我们呢。”
众子弟看得眼中冒火,咬牙切齿道:“欺人太甚!”有人又问:“底下这是甚么标记?”有稍微年长些的子弟便说:“这像是南方甚么教派的徽记。”
陆笑尘皱紧眉头,沉声道:“对头有备而来,大家万勿远离,不要下山去。”
忙至午前,众人又在校场汇总一次消息。计议已定,陆笑尘便对众人道:“我派突遭大难,此事难以善了。我先将目前所得情状告知大伙儿。其一,经各处问询比对,敌人应是先行用了迷药迷烟之物,夜里才放火杀伤。是以我等大多沉睡难醒,异常声响也不曾立即听见,功力深些的,便醒得早些。”众人均自点头,原来许多人都是睡到院里呼呼烧了起来,才从一枕甜梦中惊醒。
陆笑尘又说:“其二,我凌云派伤亡惨重……掌门力战身故,另有我师兄弟三人,生徒辈二人,亦被贼子围攻,伤重不治。” 说到这里,语声哽咽,强自忍下,“我师父——你们太师父,共收徒八人,现在屋里头躺着四个……我师父和其他三位师兄弟,都不知在哪里。”话音未落,涔涔泪下。众人听他最后不像是在说公事,竟是诉起了苦,都是悲声四起。
费西楼从旁流泪劝道:“师叔……”陆笑尘将泪抹了,叹口气道:“先都不哭,待我说完。其三,门口被人写了大字,你们都看了。那个标记,是近年江湖上偶有出没的双角鬼狮。”
此时便有数人惊呼出声,其余大多只是面面相觑,并不知道这是甚么。只听东侧一个人嘴快说道:“双角鬼狮之流并非正道,为何会寻上我凌云山来?”旁边又有人带着怒气说:“我在南边给东海派龙掌门贺寿时,曾听过两句,双角鬼狮似是魔教啊?”
众人听见魔教二字,心里便都一震。陆笑尘道:“不错,双角鬼狮,正是魔教徽记。”
何少昆忍不住问:“师父,魔教与我派可有甚么冤仇?”陆笑尘眼光茫然,摇头道:“我从未听闻咱们有谁招惹过魔教。他们甚少到北方来,师父和掌门师兄应当也未曾与魔教中人结过梁子。”
慕容泣在人群里便道:“几位师叔师伯的伤,我都验过了。不曾中毒,都是拼斗中为掌力兵刃所伤。两位太师叔不在云起峰,幸而躲过一劫。家眷妇孺,盖因起居院落火势不猛,扑灭甚快,多有些财物损失,也无人受伤。”众人听到此处,悬了半日的心方松下一口气来。
陆笑尘点头道:“魔教此来,应当不为诛灭我满山人命。这几人功夫高深莫测,不但烧了凌云阁,将藏书楼中高深武学毁得七七八八,并抢走了凌云双剑和剑谱。”
众子弟听到最后一句,惊愕不已。凌云双剑和剑谱是凌云山代代相传的宝物,竟被魔教高手夺走,无怪乎掌门和几位师叔师伯拼力死战。再想魔教夺宝杀人,直是将凌云派踩在了脚下,其嚣张残暴,令人怒发冲冠。继而又想到展画屏的武艺冠绝凌云山,竟都惨死在魔教手中,其他人遇上,哪里还有命在?一时人人沉默。
过得半晌,有人便问:“我派故去的师长同侪,要如何安置?”此话一出,没了师父的几门弟子,都忍不住哭出声来。陆笑尘似是不忍再看,向费西楼道:“你来说罢。”
西楼满脸都是泪水,行过师门大礼,沉声道:“诸位兄弟姐妹,掌门与三位师叔伯,两位师兄,都是力竭战死,英勇豪侠,自当厚葬。只是事发突然,须得防备魔教妖人卷土重来,我等与师叔商量过后,议定一切从简,让六位英雄早日入土为安。若因我等抗魔不力,疏忽防范,竟致仙体遭戮,英灵受辱,实在万死莫赎。诸位都是江湖儿女,自是将恩仇记在心中,日后慢慢图报。待来日手刃仇人,提头来祭;今且以生者为重,此间事务,只求速了。简慢之处,想必我师父和五位英雄在天之灵也能宽恕。”
众人当中有不少均见过几位逝者,都身负重伤,可见生前战得惨烈,又知道魔教几人欲带走展画屏未果,才抛尸林中,无不心中悚然,纷纷点头称是。
陆笑尘便道:“大伙儿此时都已疲累不堪,先吃些干粮,分头歇息,两个时辰轮换一次,按照分派事务,各自备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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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兵篇》:唐刘长卿。本节和下节都有引用。
第10章 大梦初醒(10)
几位大弟子欲将丧事从简,也是担忧若铺张大办,必定要下山去采买物品,各处报丧,甚至请人来做法事,又难免接待许多吊唁宾客,以目前人手战力来看,如有人居心不良,无异于让本门弟子刀下送死。此时自然是保命要紧,思及众人惊魂未定,几人便决定今日上下安抚,将各处大致收拾妥当,明日停灵一天筹备,后天一早便依序下葬。
当下都忙了起来,各门弟子本就又惊又惧,兼之毁坏的房屋器物不计其数,哪有心思治丧?听得能够从简,顿觉负担大减。山上原有现成棺木麻布,香纸帷衾,此时家眷都来动手,孝衣冠带不多时便已撕好;几名男弟子在院中搭起粗陋的灵棚。
西楼自行去清溪小筑拿衣裳。清溪小筑只住了展画屏一个人,许久才有人前来救火,几乎都烧得塌了,衣物也烧去甚多。他边哭边将袍子挑出两件,前后片分别裁开,凑了一件,又去拿了新的内衣鞋袜,给师父穿戴。紫袖一直跪在展画屏身畔,哪里都不去,自己肩上的伤也不裹,只将他露在外头的手和脸擦得干干净净。西楼进屋时,见他正依偎在展画屏尸身旁边呆呆地看,却一滴泪也不曾流过。西楼心底无限悲酸乍然涌上,捂着嘴抽泣起来。
他走到紫袖身旁,轻轻地道:“咱们不要甚么掌门寿衣,给师父穿上袍子罢。”紫袖慢慢把脸扭过来看,西楼又道,“我去打水来,你给他擦洗。”紫袖只点点头。
慕容泣验伤时,已将展画屏袍服剪开过,此时脱将下来也不甚费劲。紫袖执起手巾,仔仔细细将展画屏四肢躯体都擦好,二人便从里到外给展画屏系上衣裳。西楼道:“师父一生勇武,不要跟那些老头子一样穿,要漂漂亮亮的,是不是?”紫袖不说话,只看着他拿起针线,将两片袍子约略缝在一处。
西楼拿剑的手已拿不住一根针,数次扎在自己手上,轻声道:“师父,西楼没给你做过衣裳,手艺生得很,你别怪我。咱们回头多给你烧两件好的。”待他将各处都缝上几针,也便能看得过去。
凌云派弟子袍服,不论辈份一律是淡青料子深青滚边;唯有掌门身上穿深青袍子滚淡青色边。展画屏换上干净衣衫,平素潇洒之态重现几分。西楼又给他梳头,紫袖看着展画屏双目紧闭的脸,忽然道:“他穿上新衣裳,就不要我了。”一句方了,眼中泪水滚滚而下,跪在床边半尺外哭得声嘶力竭。
当夜诸事备办妥当,次日六人停灵,棚中除了果品香烛,也供着今年尚未派上用场的月饼和桂花酒。六具灵柩之前,各门弟子都来磕头,思及尚有师长行踪不明,自然凶多吉少;再加酒香饼甜,往年佳节逸事如烟,更为催泪,不时就是一场大哭。
这场大难虽未报丧,当夜竟有子弟负伤闯下了山,人没有回来,却将山上遇袭的消息带到山下。凌云派毕竟是北方大宗,还是有江湖故交闻讯赶来。一见这等动静,都是惊骇无已,泪洒当场,无不抚棺痛悼展画屏一代天骄,英年早逝。
紫袖跟着费西楼跪在棺旁,不知磕了多少头。一开始还跟着来的人哭一场,接着是哭一阵,很快连嗓子也哑了,只默默流泪。后来便不知道泪出来没有,只觉得眼睛肿胀发木,脸也没了知觉。
魔教来袭的噩耗传得极快,是夜又有些人连夜上来吊唁,一夜无眠。到得早晨,众人浑身缟素,行完大礼,正逢前来吊唁的有位僧人,便请大师念经超度。
西楼摔过瓦盆,众人分次序抬起棺木,一片白花花直向云起峰后而去,一路哀声大作,纸钱飞扬,如雪般落在山间树丛。峰后小谷景色秀丽清雅,葬着凌云山历代多位先贤,众人早将墓穴备妥,当下依礼站好。陆笑尘一声清喝,这便纷纷下葬。
紫袖跪在坟前黄土上,看着棺木一点一点被放进墓穴。旁边有人拿起铁锹,一锹一锹向坑里填土。紫袖看着钉棺时哭到肝肠寸断,后来便又一直呆呆的,此刻才堪堪意识到这是真的,心想:“展画屏不要我了!”再想到一旦埋了起来,以后就连展画屏的棺材都见不着了,他突然手脚并用,扒拉着土堆,向坟坑里爬去。周围人边哭边拉他,他嘴里却叫着:“埋不得!埋不得!”只觉爬得甚慢,手脚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却不知自己声音嘶哑,旁人听着就像老鸹叫一般。
费西楼膝行上前,拉着他腰上的麻绳便向后拽。紫袖身量不壮,从前又懒怠练功,多年来西楼不知从后头拉扯过他多少次,或站或坐无不得心应手,此刻却根本拉不动,他就像失了灵智的甚么大牲口,死命往坟里头挣,已有半截身子投进坑里去了。费西楼心如刀绞,放声大哭,臂上加了一把大力,才将他整个提回自己怀里,一把搂得死死的,只听他还在念叨“埋不得”。
紫袖浑身挣不动,怔了半晌,才回了神,见自己被费西楼抱着,两人都是涕泗横流。西楼脸上沾着土,两个眼圈儿乌青得不像人样,嘴唇正干得流血。
那血色深深刺进他眼底,展画屏嘴角也是这般流血的。他心里突然有个声音说:“大师兄累了几天,你要他再倒下么?给他添甚么乱。”听着竟有三分像是展画屏的声音,顿时不敢再哭,拼命向下吞气,反手也抱了他,逐渐收了悲声,只小声抽泣着。
土很快便堆高了,几把铁锹叮叮咚咚将土拍实。紫袖和费西楼相依流泪,看着众人悲泣,起身拿了砖石,在坟周垒上一道矮墙。
出完了殡,便有人收拾起行囊,趁白日三三两两地下山走了。凌云山被魔教盯上,痛失六位好手——中坚一代除了陆笑尘,又找回来一位少言寡语的小师叔,也没派上甚么用场。这一战已令许多平凡子弟吓破了胆。外加《疲兵篇》悄悄传开,许多人都将“赤心报国无片赏,白首还家有几人”、“汉月何曾照客心,胡笳只解催人老”这些句子念得滚瓜烂熟,心里便打起了算盘,有的来拜过陆笑尘,有的竟不辞而别。更有失去了师父的,自觉没了倚仗,不欲在山上多留。
凌云派两位老师叔,是凤桐的师弟,年轻时武艺平平,此时耳聋眼花,有僮仆跟在其他峰上居住养老。历经此劫,虽无伤损,却唬得不轻,自又送回去静养。展画屏麾下两个小弟子,也被那一夜的突袭吓得病了,摇摇晃晃地送了葬,都要回家去。西楼找人往二人家里送信,又与其他师兄弟商量报丧事宜。
是夜紫袖以为自己睡不着,再睁眼时却已黄昏。他叫上费西楼,二人先到凌云阁,又去清溪小筑,在一片焦炭瓦砾中收拾展画屏的遗物。在所余不多的物件里拣出残存的衣帽鞋袜、纸笔书本,各放做一堆。紫袖从烧毁的衣裳堆里扯出一条卷在底下没烧着的腰带来,偷偷塞进自己怀里。
下葬第三天,师兄弟一人捧衣,一人捧纸,要将展画屏在这世上用过的东西,都拿去坟前烧了。临走前,紫袖忽然放下手里的纸笔,跑回屋去,出来时背上负着一个布包。费西楼也不问。
二人走到坟旁数步之外,紫袖才掘了个浅坑,跪下打开布包,露出那具崭新的马鞍子。费西楼的眼泪又流了出来。紫袖将马鞍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摸了一遍,又包得严严实实,搁进坑里,一边盖土一边说:“干净着呢,叫它陪着你罢,得空了到处走走。”
西楼点燃火盆,二人慢慢把拿来的其他物事都投了进去。半空中飞舞着轻飘飘的纸灰,犹如黢黑的蝴蝶。
紫袖坐在火盆前,扯开破锣般的嗓子轻轻吟唱了起来: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费西楼望着山景,眼泪静静挂在腮边。他起先最怕的就是这师弟做甚么傻事,见他出奇地听话,心里宽慰得多,暗道:“师父,紫袖当真来唱歌给你听了。”
不数日便是展画屏的头七。紫袖躲进被窝,心里记着大师兄的话:“不能让他看见咱们,要是有甚么牵挂耽搁了,就上不去天了。”
灯花一爆,他想说话,又怕展画屏听见,走得慢了。
他心里说:“你来看看我么?你来看看我罢。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