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如云烟
杜瑶山自然不敢多话,悻悻地住了口,又看此时紫袖已跟那人动起手来,西楼却只朝展画屏那边张望,不禁又问:“你不怕紫袖伤着?”西楼道:“不要紧,迟姐姐是好人。”
杜瑶山一愣,才知那人是个女子,转念一想,却望着他不说话。西楼微微一笑,用极低的声音道:“当年师父救了我,就是在她那里养伤的。”
紫袖问完那句话,对面那人早已闯到了面前,一只手五指箕张,直取他的眼睛,尖利声音笑道:“你管我叫阿姐就是。”这女子身量比他素日见过的姑娘高了不少,双臂极为灵巧飘逸,如同舞蹈,速度却快,不等他抬起剑鞘反击,便朝后一退,去袖中取出甚么,像是亮了兵刃。
紫袖不敢怠慢,长剑出鞘,却见她手臂挥处,红光一闪,出来的竟然是一条紫红绸带,挟着一股劲风朝他胸口飞快击到。他一面闪躲,一面听那绸带飒飒作响,不由笑出声来:这声响太熟悉了,自己头回摸进魔教时,一定是她,在背后打昏自己两回;这绸带也不面生,在雪地里被铜钱打掉了指甲时,也是她拦住了花有尽。
此时这一击的力道,远比自己挨过的要轻,显然是对方手下留情,却也不能不避。紫袖便道:“多谢阿姐雪中相助。”手腕一转,剑锋从她绸带上划过,将这股劲力轻轻巧巧撇了出去。土地上现出一道深辙,彩绸却轻飘飘随风飞掠,飞过人群,如天雨香花,飞向染了绿意的山谷。
二人站定,女子面上带着笑意,朝身后林中一指:“要谢我,进去把大松树后头的宝贝取来。”紫袖瞥见薛青松和兰泽都在笑,便依言前去,片刻出来,手里提着一坛酒。
他看向西楼,西楼也面现笑容,迎了上来。曹无穷叫道:“好个迟海棠,偷偷把酒藏在这里,若不是今日这事将你拦住,还喝不上这一口了。”
迟海棠朝展画屏道:“教主今日必要一泯恩仇,我也不往里头拿了,便在这里分了罢?”展画屏道:“分了罢。”迟海棠自紫袖手中接过酒坛,拍开封泥,一缕幽香便四散开来。
众人见这是要握手言和了,一时都笑,吵嚷着分酒。紫袖知道展画屏向来滴酒不沾,正看他时,却听西楼已说道:“教主素不饮酒,无需同饮。”
“不要紧。”展画屏道,“我不喝,让他们陪你一杯。”
迟海棠便朝西楼道:“我这里有酒,费掌门带着酒杯没有?”
凌云派诸人都笑着摆手,自称失策。曹无穷笑道:“这怕甚么?”将花有尽一拉,兄妹两人便向旁边林中去,不多时拿来几棵修竹。花有尽也不用刀剑,只将掌缘对着竹节连连劈下,便整整齐齐砍出一段段小竹杯来;曹无穷双手各抄起三只,迟海棠却将酒坛又交在紫袖手中,不客气地说:“干活儿!”
紫袖会意,微倾了坛口,内力催得一缕细细酒线便注入竹杯,待每只都斟过半杯,曹无穷信手便向众人甩出。紫袖在大般若寺见她掷铜钱的手劲,知道她必然长于暗器,果见数只竹杯飞向数人手中,都轻轻落了,杯中美酒飞珠溅玉,仍有半杯。众人见她兄妹两个功夫漂亮,纷纷叫好。
这般抛过数次,在场众人几乎都拿了竹杯。酒坛见底,迟海棠便朝花有尽道:“别砍了,酒不够了!”
众人又都哄笑出来,展画屏便执起一只空杯道:“凌云派与本教的恩怨,今日两清,有如此杯。”说罢轻轻一握,竹杯碎成齑粉,又回首向魔教教众道,“咱们先喝。”魔教诸人发一声喊,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西楼执杯向周围江湖豪客微微一笑道:“诸位都做个见证,各派掌门那里,费某必当另行奉上书信。”众人见了今日这个阵仗,便知魔教不会再找凌云派的麻烦,少了许多风波,便称赞道:“费掌门不遮丑,不推辞,是好汉子。”
紫袖心中自然痛快,毕竟展画屏从未解释过一个字,西楼此举,是为他彻底洗脱了冤情;当下悄悄对明芳笑道:“他们不好吹捧师父,就猛夸大师兄。”明芳也笑道:“能与魔教尽释前嫌,咱们和师父再也不是仇家了。”
西楼便举起杯来,同旁观众人一齐饮尽。凌云派子弟纷纷喝了,杜瑶山尚在一团喜气中传递酒杯,见大师伯成玉手里空着,就要给他。谁想成玉却将手中长剑一抬,将杜瑶山手里的酒连杯掀翻在地。
这一下事发突然,杜瑶山避之不及,身上也泼湿了。众人都是一呆,紫袖忙把他拉在一旁。杜瑶山不明就里,只得连连道歉。明芳悄声道:“是因为宋师兄不谢他,生气了?”紫袖不语,却见成玉忽然抬脚向前走去,西楼便问:“师伯意欲何为?”
成玉不答,众人都瞧着他走出人群,对展画屏道:“山上的账清了,我的还没算。”西楼已然沉下了脸,低喝道:“成师伯……”见展画屏抬手一阻,才忍住了。
展画屏向成玉道:“我也没见过你几回,若说开罪,那是碍着你参禅了?”成玉手抚胡须,道:“正是如此。”紫袖一听,心头火起:魔教上山时,成玉明明在旁边峰上闭关,直到出完了殡才回来,哪里妨碍了他?这摆明了是要找展画屏的麻烦。他要上前去,却被杜瑶山拦住。两人正对着使眼色,又听成玉说:“自从山上出了事,我便再也无法安心参悟。凌云剑运劲之法,与本派命数息息相关,此为天人合一。只因你胡作非为,毁了山上清气,我两年来多次闭关,难免内息瘀滞,修为难以再上层楼——这笔债,难道不该算在你的头上?”展画屏听得认真,微微颔首道:“也有道。”
他话音未落,成玉出手如电,竟已出剑朝他刺去。
众人本来听得直皱眉头,没想到他当真动手,且动得极快,都是一惊。西楼面沉如水,当即身形一晃,朝前便抢。他身上并未佩剑,紫袖不及思索,脚下也奔了出去,转瞬便赶在师兄之前。
他对着同门师伯自然不能拔剑,常明剑连鞘击向成玉后心,成玉却像身后长了眼睛,一式“山南海北”熟极而流,剑光如雪,直是无孔不入。紫袖连忙荡开他这一剑,心里十分震撼:英雄大会上他见过展画屏用这一招,没想到成玉用出来也气势惊人,这位师伯多年参悟不是吃白饭的,竟堪称凌云剑高手。
此时成玉后招已出,撩向紫袖手腕,紫袖正欲拔剑还击,只听一声“住手!”西楼赶到身旁,伸手按在他腕上,这剑便缓了一缓,只拔出来寸许。紫袖见成玉剑势未减,便借着西楼的力气打了个旋子,带着他转向一旁。眼看避开了剑锋,却仍听“呲”地一声,剑刃在西楼臂上蹭过,血迹当即染透了深青的袍袖。
紫袖眼里冒火,将师兄扯在身边,“刷啦”一声挺剑指向成玉,怒道:“成师伯,要动我师父,莫怪我无礼。”西楼喝道:“同门相争,有违门规,都把剑收了!”成玉斜眼看他,冷笑道:“你是他教出来的,没资格同我说话。”何少昆慌得叫道:“使不得!”和杜瑶山一起奔了过来。
紫袖盯着成玉,见他慢慢将剑举到胸前,毫无收剑的意思,自然也运起劲来,手上常明剑嗤嗤轻响。西楼眼见师弟上了犟,伸手去拉他胳膊,却被他一条手臂箍得紧紧地,又哪里挣得过,整个人被他平平推了出去,撞在杜瑶山和何少昆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人道:“慢着。”
凌云派当中走出来陆笑尘,对着紫袖虚虚一拦,朝成玉道:“师兄,今日一会,本为解开疙瘩,是凌云派的好日子。师兄此时闹事,于情于,都说不通。”
成玉皱眉道:“旧事与我何干?习武之人,练功才是大事。我练一辈子剑,如此止步不前,岂能甘心?”陆笑尘亦皱眉道:“人力有限,总有一天会止步不前。你练得头脑都不清楚了,分不清里外轻重,还要对师侄动手么?”成玉怒道:“他害我再难寸进,就应该吗?”
这种无奈,紫袖如何不懂?他也曾因自己本领低微、无能为力而痛不欲生,只是从不曾迁怒旁人,他觉得成玉不该怪展画屏。
陆笑尘点点头,一指紫袖和西楼,痛心叹道:“他二人彼此护持,而你我同为师兄弟,却怒目以对。魔教为何来山上复仇?不正是因为当初师父对徒弟动手?你竟不记这个教训。旁人都给凌云山争脸,你倒好,急着丢我山上的面子!”
成玉道:“难道我忍得不苦?废话少说,你让开。”陆笑尘道:“想也别想。”说罢上前去夺他手中长剑,身形甚是飘逸,喝道,“快些住手!”眼见两人斗在一起,陆笑尘出手果断,成玉却比他更利落,口中叫道:“糊涂!”说罢剑锋一闪,像是面对仇家,竟然一剑将陆笑尘当胸捅个对穿,随即又拔出剑来。
年轻弟子初见两位长辈杠上,一时不好轻举妄动;成玉神神叨叨,颇有些走火入魔的意思,只盼陆笑尘能将他稳住。此刻见此剧变,都惊呼出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何少昆发疯般飞扑上去,接住陆笑尘跌落的身躯。
陆笑尘血染青衫,见凌云派数人围在身旁着急叫喊,唯独成玉站在人群之外冷眼以对,便朝西楼道:“迟早有这一天,没想到赶在这里。以后……都靠你了。”西楼忙道:“师叔莫急……西楼本打算过了今日,便将掌门之位双手奉上。还望师叔安心养伤……”“掌门师侄,”陆笑尘勉力笑着打断他道,“你这样说话,我从来不信。不过你曾说过……你能保住凌云山……这我可是信的。”
西楼眼眶霎时红了,何少昆哭道:“师父!师父不说话,养养神罢。”“不打紧,”陆笑尘死死盯着西楼问道,“成玉如何处置?”气息已甚是急促。西楼含泪答道:“成玉熟习门规,明知故犯,酿成大错,即日逐出凌云派,永不复回。师叔放心,西楼决不准许同门相争,也绝不会对同门下手。”
陆笑尘满意一笑,最后拍了拍何少昆,合上了眼帘。
凌云派弟子正自流泪,成玉已转向展画屏,长剑直指他的咽喉。
展画屏沉默着慢慢走了上来。众人见他动了,谁也不敢说话,只见他忽然伸手朝成玉的剑抓去。成玉当即出剑劈向他肩头,展画屏却迅捷如鬼魅,双指一勾便抢过了他的剑。成玉出招相抗时,又被他一步跟上,那剑又送回他手中,展画屏却早退回一丈开外。这一夺一递,避无可避,成玉呆立当地,如看怪物一样瞪着他。
展画屏道:“天资高低,是你的命;境遇好赖,是你的运。你可都抓牢了?”成玉茫然一刻,忽然喘起粗气,勉强道:“还,还没比剑……”“还比甚么?”展画屏平静地说,“你比得过胡不归?”成玉自然听闻他与胡不归斗剑不输,双目赤红,对他瞪视半晌,忽然“啊”地一声狂叫,充满绝望悲愤之意,喷出一口血来,手里长剑一断两截,丢在地下,转身竟摇摇晃晃地走了。
山风吹过,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凄凉诡谲。
魔教教众便遣散了旁观的江湖客,又来问凌云派,得知何少昆要带人护着陆笑尘的尸身回山,便也都回五浊谷。西楼慢走一步,见紫袖给自己使眼色,一看展画屏正独自走进树林,便也朝林中赶上两步道:“师父!”
展画屏停住脚,回身看他。西楼恭敬问道:“山后还有师父的……是不是先撤去?”紫袖站在不远处,登时明白西楼问的是那座假坟。对他来说,展画屏活着,坟和墓碑怎么样,他全然不挂心,只没想到师兄连这事都要问过展画屏的意思。
展画屏淡淡地说:“既都垒了,留着罢。得闲时我好去瞧瞧。”西楼一听他竟然还肯上山,又惊又喜,不知说甚么好。正激动时,听展画屏又道:“门派当中,总归以强为尊。江湖风急浪高,你这位子能坐多久,自己有个算计。”“多谢师父挂心……”西楼热泪盈眶,颤声道,“西楼天资不佳,跟着师父学了点皮毛,不求门派一枝独秀,只盼将来凌云派出去的弟子,个个都比我强。”
展画屏沉吟一刻道:“何者发何愿,将获如是果。”抬起眼来道,“那就愿你诸事顺心罢,费掌门。”
西楼望着他深邃的目光,像是看见一扇开了许久的门缓缓合拢,忍着哽咽恭行一礼,终于转身,奔出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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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展说“何者发何愿,将获如是果”,出自《宣说文殊刹土功德经》,是说立志并坚信、践行,总能达到目的。原文为“诸法依缘生,住于意乐上,何者发何愿,将获如是果。”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哎呀,这一段写得我好感慨……
第93章 愿心不乱(5)
紫袖看着西楼飞扬的衣角,心头一酸。他知道就在前一刻,大师兄出师了,从此一个人走上他认准的路,展画屏再也不会站在他身后指点提醒;这一转身,他们三人凑在一起练武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恩怨轮转,他和西楼本要在一个没有展画屏的世间为他报仇,大师兄却终究在师父的注视下,完成了凌云山两代人的更替。
他又转眼去,展画屏仍然一个人向林中走,走得甚是洒脱。他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寂寞,这一刻无论如何都想碰触他,不禁朝他跑去,边跑边叫着:“师父!师父!”
展画屏犹如不闻,只是慢慢地走。紫袖上前去拉着他的衣袖,发誓一般对他说道:“我不会离开你的!”展画屏一语不发,将手轻轻抽了出来。紫袖有些慌,索性扑到他身上,半抱着他道:“你连我都不认了?你一辈子都是我师父,不能抵赖的!”
展画屏朝他瞥了一眼,忽然将他提过去按在树上,俯下身来。紫袖打了个激灵,心中狂跳,抓住他前胸的衣裳,慌慌张张道:“喂!你……”展画屏停在他面前,鼻梁在他鼻梁上轻轻地蹭,轻声说:“害怕了?”气息吐在紫袖面颊,轰出一阵高热。紫袖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直是头昏目眩,也轻声说:“让我陪着你罢。我甚么都不怕。”说罢便朝他凑近,要去吻他。
展画屏眼神如刀,直直盯紧他,却捏着他下巴一推,转身便走。紫袖被他看得腿软,紧贴着树才没溜下去,满面通红。好歹平定了气息,又要去寻西楼,走出几步,忽然听见有人叫道:“殷师兄。”他循声看去,明芳正站在树下,绷着面孔看他。
紫袖乍见了她,不禁一懵,看她神情又羞又怒,暗道不好,勉强道:“芳娘还没走?我送你……”“别叫我!”明芳突然大吼道,“都是你!你……你不知廉耻!”紫袖暗自叹口气,方才只顾着去追展画屏,没留意她,自己的举动必然被她瞧见了。
明芳气得发抖,捏着拳头道:“你连累大师兄受伤,还要跟师父……跟师父……”一边说着,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是师父啊!他不是你自己的师父!你怎么能让他那样,怎么能……”
紫袖看着少女的泪水沿她粉嫩的面颊滚落,温声道:“是师父。芳娘,对不住了。我抢走了你最好的师父。”他缓慢而坚定地说,“可是,即便你恨我入骨,我也不会把从前那个师父还给你的。不只是你,谁都一样。”
明芳大哭起来。紫袖心里也不好受,小师妹对展画屏的仰慕,他再清楚不过;她原本也许想找师父说句话,却看见了最不想看见的事。他抬手要给她抹去眼泪,明芳却将身子一扭,背对着他。紫袖苦笑道:“芳娘是大姑娘了,师兄不能再给你擦眼泪了。”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轻轻放在她身边的石头上。明芳看那丝帕极精细,显然与师父衣裳相类,不定便是从他那里得来,气得拿起来一把撕成两片,扔在身前。紫袖无言瞧着那两半帕子,明芳怒道:“别再让我看见你!”
紫袖也不好去拾,沉默一刻,转身走开去。
他走出树林,西楼坐在路边,两眼通红。紫袖过去坐在他身边,低声说:“芳娘还在里头。”西楼点着头抽了口气,问他道:“你跟我回去不回?”见他摇头,故意叹道,“见了师父,就不要师兄了。”
紫袖要笑,却还想着方才明芳哭泣的脸,又想起成玉,想起展画屏,陆笑尘。有些惆怅地说:“往前走着,跟身边许多人总会疏远的罢。”西楼轻轻地说:“有些人只能同你走一段;到了岔路,是要分别的。”又望着他问,“都是这样长起来的,你怕么?”
紫袖也放轻了声音道:“没别人也一样走。风风雨雨,人生无常,我怕甚么?”看他神情凄恻,便逗他道,“你放心,一天有我在,山上谁也奈何不得你。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哈哈哈哈!”他装做恶人假笑起来,西楼果真被他引得皱眉而笑,摇头道:“不像,不像。你这恶人扮得浮于表面。”
紫袖又想起来甚么,嘱咐道:“陆师叔家的婶子性情刚烈,你可让何师兄留心着些。不怕她去寻仇,只怕她万一……”西楼会意道:“我记得了。你就在这里倒好,丧事不去也罢。”说着便催他走。紫袖想到自展画屏复活,西楼只见了他这一面,又问:“你还有甚么话要问,或是要带给师父么?”
西楼却摇摇头道:“这十几年,该说的他早已都说了。”虽这样说着,却紧紧拉住他说,“此前我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像今天这样,和师父面对面说话。”紫袖看他泪光闪烁,冲他笑道:“师父看咱们掌门这样能干,必定也是高兴的。”西楼再也忍不住,上来抱着他抽泣起来,含混地说:“多亏你找着他,多亏了你……”
紫袖回抱着师兄,想起那时两人在展画屏坟前,也是这样抱在一起。他们一路走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此时的山风,却柔和得多了。
回到谷中不久,外头带来的消息就定了风向:魔教和几大门派的旧怨业已清,驻扎地也公开了;又都传说五浊谷机关重重,人人凶神恶煞,想必即便有人擅入,试几回也就不敢乱闯。
紫袖心情甚好,却已经两三天没能逮住展画屏,倒是碰见他和兰泽嘀嘀咕咕,显然是有事,心里更加不痛快,只想偷偷跟展画屏独处一会儿。
他吃过晚饭往书房跑,只盼着兰泽不要在那里,偏偏他就在,和展画屏像是刚说完话。紫袖停在外间,只见展画屏将手里一张字纸凑在灯上烧了,只道:“我送你过去。”
他一听这句话,自然大惊,立即问道:“去哪里?”兰泽和展画屏对视一眼,回头笑道:“我要去一趟百卉江渡口。”紫袖心想这是展画屏要亲自送他,一股酸味在胸中飘散,尽量平静地问:“到渡口就回来么?”
他本以为展画屏不会回答,不想他大大方方地说:“送他去,等他回。兰泽不太会武,有人跟着好些。”紫袖看他说得所当然,岂能不妒忌,想了想道:“若只是护送的事,我去行不行?”又掩饰道,“师父多歇一歇。”
兰泽登时惊诧,又染上一点为难之色,只看展画屏。紫袖更加生气了,心里暗道:你瞧他有甚么用?我今天死求活求,也必定拦着他同你一起出这趟门。
展画屏问道:“你认得路?”紫袖此刻勇气贯通全身,忙道:“百卉江渡口我知道的,兰大哥应当也认得。这些天我跟他也熟了,有甚么事就叫他说我;旁的我一概不问。”展画屏又看兰泽,兰泽默然数息,勉强答道:“认得。”紫袖看他有些窘迫,竟然十分痛快。
展画屏垂下眼帘,忽然说:“去罢。”
兰泽和紫袖不想他这般简单就答应了,都意外地瞧着他。兰泽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问道:“当真?”展画屏微笑道:“没有这事,也有那事,正好少跑一趟。你带着他,明日早些出发。”
“那……”兰泽竟有些结巴起来,“我先回去收拾。”说罢匆匆出了门去。
紫袖听着他的脚步声,自觉胜了一场,颇有些扬眉吐气之感。又怕展画屏不高兴,悄悄去观察他的脸色,却听他问道:“不替你师兄去追杀成玉?”“不去。”紫袖斩钉截铁地说,“大师兄也不会去的。这是何师兄的事,旁人谁来代替,他都受不了。再说……成师伯想必也活不长久。”
展画屏走到书架前,随口问道:“为甚么?”紫袖看他桌上丢着几本药书,都给他端着,让他往架上搁,口中答道:“他那样痴迷练武,却没有丝毫进展,本来是着急的;你一出手,他竟毫无招架之力。他怪你,兴许是妒忌,可最终发现和你的差别穷尽一生也无法弥补,岂不是每时每刻都在煎熬?即便躲到天涯海角,就算不疯,也无法长命了。”
展画屏又问:“和我甚么差别?”紫袖说:“你明明受过那样重的内伤,还是比他强出太多,无论天资还是勤奋,他都不如你。”展画屏笑一声道:“你又知道?”“当然!”紫袖不假思索地说,“谁都不如你。”
展画屏停了手看向他,他嘿嘿一笑,却见他又把头转回去,不向这边看了。
紫袖打量他的侧脸,看他表情漠然,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招他不高兴了。他慢慢向旁边靠近,却没蹭到展画屏,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他再靠近,他再躲开,几乎要被自己挤到窗下去了。
紫袖纳闷极了。这几天本来就没甚么机会接近,方才说过替他送兰泽去渡口,感觉更加古怪起来。这种若即若离叫他有点慌,一时间也不知道展画屏心里有没有自己的位置。他说:“那天芳娘看见咱们了,我都跟她说了,你不用担心。”又问,“我就靠着你站一会儿,好不好?我甚么都不做。”
展画屏道:“我不信,你必定在打甚么坏主意。快些回去罢。”说着走回桌边,坐进椅子里。隔着扶手,紫袖终于不能再向他身上靠了。
眼看独处不成,紫袖无计可施,忽然撅起嘴来,朝他额头“叭”地亲了一口——没等亲到时就预备妥当,亲完不等他反应,脚下一点,从窗口噌地跳了出去,飞快地跑了,边跑边嚷:“我就是要占你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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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愿心不乱(6)
尽管还带着不满,紫袖次日仍然和兰泽踏上旅程。百卉江在五浊谷往北,最近的渡口少说需走上四五天。他晓事得很,果然不乱问,只是出了门才得知,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来天——显然是展画屏照顾兰泽走得慢,特意让他们早上路。虽然恼得蹦高,也没有别的法子。
因为除了走得慢些,兰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同伴。两人行走的路径食宿全由他一手操办,不但周全稳重,经过大小市镇,还有余暇带他去瞧名胜古迹。紫袖起初嫌他绕路,随即听他讲古听得入了迷:兰泽见识广博,目之所及,说讲就讲,随口将来历传说娓娓道来,比当初给他讲那幅《十贤图》还要丰富。紫袖下山后只知道练武,哪里听过这些?兰泽既不像嘉鱼折腾他,也不像杜瑶山不耐烦,两人说说笑笑,他只觉从没走过这样有趣的路,也毫不在意快慢了。
走过一多半时,到了一座县城,兰泽便对紫袖道:“百卉江沿岸有许多名花,此县海棠最佳。明天去看过再赶路如何?”紫袖一听看花,倒不怎么热衷,忽然两手抖动,像在甩绸带,说道:“要看海棠,五浊谷里头天天见。”
兰泽哈哈大笑道:“可别叫迟姑娘听见,又要同你谈谈。”紫袖回想迟海棠尖着嗓子吼人的模样,也笑起来,却仍然撇嘴道:“你们斯文人就是这样,走到哪里都不忘看个花花草草,回去还要写诗。”“我不会写诗,只会写药方。”兰泽无奈笑道,“你也不看花么?这一点跟你师父一模一样。”
紫袖一听这话,心里甚美,一想到他也许在展画屏那里碰过钉子,自然更为欢欣,不由笑道:“我比他好点罢,好歹还唱歌;我师父说他厌恶乐曲,那时连任道长的琴都砸了,你见了没有?”兰泽也笑个不停,边笑边说:“我怎能没见?在寺里吓坏了。就因为这个,我这两下子功夫,更不敢在他面前使——我连兵器都不敢掏出来。”
紫袖大为好奇,问道:“为甚么?你有兵器?”兰泽神情十分微妙,慢慢从怀里取出一根竹笛,紫袖顿时失声大笑。兰泽道:“只怕一亮出来就被他撅了。”紫袖总算知道他也有尴尬事,又说:“他这样喜欢你,才不舍得给你撅了。”这句出口,自己回过味来,便逐渐收了笑。
“唔,”兰泽应了一声,“你看他喜欢我。”
“这还用说?”紫袖道,“你也不用装,咱们两个这么熟了,别以为我不明白:你是千手观音的兄弟,岂能全然不会武功,必定一开始就为诓我师父来送你。再说,五浊谷那么多人,你也没让换个人跟着你出来,还不就是不想让我留下?你自己没法跟他在一处,就要把我也带出来。”
兰泽又道:“我带你出来,是为了教主?”注视他带着三分气的脸,又将视线转向一边,无奈笑道,“是了,在你眼里,自然人人都是为了教主。”紫袖离了展画屏身边,胆气大得很,扬言道:“你敢跟我争,我就跟你斗到底。”兰泽一拳抵着下巴,半晌道:“当真?”看着他忽然一笑,“那就看了花再走,我回去是要给教主讲风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