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如云烟
紫袖从鼻子里哼出两股气,率先走了,第二天跟着他看了大半天药材,下午便早早等在客栈门口,决心自己回去先讲。
兰泽带着他朝山里去,沿路已有许多花草;走到近前,果然是一片好花,非红非白,而是一树树金黄的海棠。狭叶如碧玉,花瓣铺光陈金,层层叠叠,辉煌耀目。适逢天有些阴沉,黄花被深黑山石一衬,深沉威严,花中生机勃然怒放,令人神为之夺。偶有亭台,也是白墙黑瓦,微风一过,点点花瓣飞扬,像是一把阳光下凡,洒落小径。
兰泽道:“这海棠名为‘攒金羽’,好看么?”紫袖站在零零落落的游人中,只觉美不胜收,望着那一片黑金交错,又恍惚像是看见展画屏那件八宝吉祥袍子,茫然应道:“好看。”
他远远望见有人带着琴下山离去,心道此时有些丝竹之声倒也相称。正盯着看时,身边忽然响起悠扬笛声。两人沿小径漫步,身边两个姑娘匆匆跑过,偷偷回头望着兰泽笑。兰泽吹了一支极短的曲子,问道:“这样行么?”紫袖看他修长的十指按在竹笛上,笑问道:“兰大哥,你练过甚么功夫?”兰泽道:“先师从前用一把铁扇。我没甚么慧根,便用这支笛子,只会打打穴,极粗浅的。”又补上一句道,“同我大哥不能比。”
紫袖伸手拨弄着花枝又问:“我师父和你大哥,是不是很要好?”兰泽点点头道:“应当是很早便认得。我曾数度听家兄提起过教主。”紫袖沉默一刻道:“难怪。”难怪兰泽会跟展画屏这样亲近,他的兄长和展画屏相交多年,本人又是这般人物,聪明有勇气,自己跟他也是不能比的。
他轻叹一声,问道:“你同师父还是大哥来过这里?”兰泽低声说:“我自己来过。那天一说要去渡口,就想无论如何带你看一次。”
两人向山上缓缓地走,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细雨霏霏,花树在雾气中笼上一层柔光。紫袖只觉身旁有异,抬头一看,兰泽的手掌悬在自己头顶,不由问道:“这是做甚么?”兰泽笑道:“给你遮一遮。”紫袖看他手掌果然像个雨蓬,虽然勉强拉着袖口,只是顶多遮住头顶心,越发觉得他谦和体贴,温润如玉,一时说不出话来,笑着摇头道:“你实在是好。回去还是你跟我师父讲风景罢,我哪里比得过。”
兰泽笑问:“这就认输了?”看他泄气模样,又说,“你这样喜欢他,是为甚么?”紫袖道:“喜欢他还有为甚么?他又好看,武功又高……”兰泽点点头道:“是,他既好看,又会功夫,讨人喜欢。”
紫袖又说:“他和旁人都不一样。”兰泽说:“是,这世上独有一个他。”
紫袖噘着嘴道:“他又对你那样照顾。”“是,他很照顾我。”兰泽说,“在大般若寺中,他将雨伞留给了我,自己淋着雨跑了。”
“雨……”紫袖刚要说话,忽然想起甚么,慌忙去看他。
兰泽自顾自地说:“自那之后,出门我常带伞,盼着能再遇见他。只是这次出来,想带他去的地方太多,要记的事太杂,总怕哪里不妥当,最后竟把雨伞忘了。要去买呢,又太刻意,只怕在他面前显得局促,不知怎生是好。”
紫袖懂了,也听得傻了,十分迷茫,问道:“为甚么?你……你这样好,为甚么是我?”一旦把兰泽从情敌的单子上划去,他就立即觉得他比自己强出太多;他几乎忘了给过他雨伞的事,全然不解为甚么这种鸡毛蒜皮都能记到现在。
兰泽说:“我也从未想到,会只因一面之缘,就对一个人念念不忘。如今看来,果然是人生无常。”两人在蒙蒙微雨中相对而立,兰泽垂下目光看向他说,“人最怕的是起心动念。一旦起了,就收不住。”
紫袖一时间心里有些乱。他一直以为兰泽对展画屏有意,没想到他竟然一直挂着自己。他看着兰泽的眼睛,有一瞬间失了神。那眼神沉静而坚决,和展画屏不一样。
他磕磕巴巴地说:“那……在赤土州的时候,你不是因为师父才帮我?”“因为我想帮你。”兰泽坦然道,“我那时也想去寻魔教,才跟着他们到了那附近,不想遇见了你,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是不想看着你在方思泳手下受伤。你想着教主,就忘了自己。”
紫袖已经满脸通红,急着说:“你知道我……”“我知道,”兰泽温声道,“你心里只有教主。我很羡慕他,也很羡慕你。”
紫袖后知后觉,全身发烧,口干舌燥愣在当地。兰泽微微一笑道:“咱们去喝碗茶再走。”说罢便往不远处的茶楼去,紫袖只管默默跟在他后头,走上三层,坐在最高处。
头脑里虽乱糟糟地,他却还是留意着四周。时近黄昏,茶楼里没几个游客,不多久便有两个人上来,都穿着短打,坐在角落里。紫袖和兰泽说着话,不着痕迹地瞟了两眼,心里便起了疑。
兰泽浑然不知,还在给他倒茶拿点心,像是觉得有趣,直冲他笑。紫袖又想起方才他说的那些,只觉不好意思,心情复杂地说:“我没有你想的那样好。我心里有许多阴暗的东西,只是旁人不知道。”压低声音问,“兰大哥,你杀过人吗?”
兰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惊住,摇了摇头。紫袖冲他一笑:“我猜也是。”兰泽自嘲道:“我这点功夫,还不够人家笑的……”紫袖忽然指着远处山坡下聚着人的处所,凑过头去,神神秘秘小声问:“那个是甚么?”兰泽看了看,也小声笑道:“是本地的海棠团子,甜的,你要吃么?我去买。”站起来道,“你就在这里等着罢。”
紫袖走到窗边,倚着窗台喝茶,看着兰泽出了茶楼,沿着大路朝坡下而去。果不其然,那两个短打汉子过了片刻,也跟着出去了,只是远远缀在兰泽身后,不时还要装作看花,打量他的位置。紫袖本对跟踪一事敏感,又跟金错春走过一遭,蒙他传授过些盯梢之法,此时自然瞧破;他心里盘算这几日的行程,看这两人身手也不算太高,确信路上并未被他们跟过。
这时楼中有伙计挽着竹筐挨桌叫卖,紫袖看他衣裳与自己颜色相类,买了他一面海棠花样式的镜子,搭上两句话和几文钱,便叫他在窗边站定,背朝外多待一刻;自己看准路径,借着花树掩映,飞一般冲下山去。
他逐渐接近那两人,凝神细听,隐约听得到二人对话,竟间或夹着几句暗语。他心头大震,那暗语他听得懂,和金错春在京城曾告诉他的切口极相似。紫袖此时又惊又急,此前以为这两人跟的是兰泽,现下只怕是金错春那边安排了,朝着自己来的——毕竟他曾叫人盯梢试探,只是万幸当时不曾泄露了魔教的位置。
如果因为自己,连累了兰泽乃至展画屏,那就是罪该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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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紫袖收获了表白,还赶上元宵节,实在太巧了。
展画屏竟然没在场!Σ(дlll)
但还是挣扎着发来消息:没想到你俩的共同语言是吐槽我。花是我瞎写的,海棠是真的美。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评论~!!
而且海星数字突破2000,啊我眼泪哗哗的。
祝大家元宵节快乐呀。
第95章 愿心不乱(7)
他想了想,径直走了过去。那两人见他走近,倒也不动声色,仍然假作游客。紫袖却开口便问:“金哥没来么?”那两人听得一个“金”字,顿时现出惊恐之色,未及掩饰,只听紫袖又道:“金错春。”说罢连说几句切口,只见那两人神色剧变,其中一个反应快些,忽然道:“你就是金哥说过的兄弟罢?”
紫袖见状,更加板着脸道:“我不认得你。”那人将他引向旁边道:“都是一个金哥,咱们不算外人。金哥提过魔教教主有个徒弟,是自家兄弟,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两人便给他行了半礼。紫袖心里纳闷,装作高深,一语不发。那人又道:“我们见你二人出了五浊谷……”紫袖佯装发怒道:“你们盯我的梢?”
那人忙道:“岂敢岂敢!我二人着实早早来此有事,没想到当真重逢,不是天意么?不过是想借兄弟个光:兄弟既有这样一个师父,何不说动他把魔教弄过来,暗中一处出力,明里一处富贵。”紫袖登时想到长泰帝给自己的那锭墨,看来这两人也深知“化为己用”的好处,想来拉拢魔教邀功了。
他一指山下问道:“你们同我说话,还有旁人跟着那人么?”两人笑道:“那书呆子武艺平平,本想请来问几句话,既见了兄弟,不跟也罢。没同兄弟商议妥当,自然也不敢告诉旁人。”紫袖听他们既无同伙,便放下心来,低声道:“这样我倒为难了……”两人忙凑过来问:“为何?”
紫袖道:“因为你们见到了我的脸。”说罢双手齐齐击出,迅速打在二人咽喉。
他至今都清楚记得金错春一记暗器又准又狠打在柯小宝喉间,自然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此刻堪堪效仿。方才听罢这两人来意,不过出于贪念,他已决定就此断了这根线,至少暂绝后患,保得兰泽一程平安,也不要魔教被无谓牵连——展画屏做自己想做的事,就是最好。至于金错春那里,下次见了再探口风就是。
他自从被展画屏指点过,又在英雄大会见了许多高妙打法,此时运功已比从前高明得多,内劲见长。咽喉脆弱,手上劲力运到五六成,那两人果然不及出声便向后而倒。紫袖窜上前去,不等倒地,一手一个当胸抓起,进了密林。他将二人掷在地下,这两人意志坚决,挣扎着便要起来。紫袖手起剑下,干脆利落分别刺进两人心口。
他半蹲下身,将剑在一人身上擦拭干净,收回鞘中,又在两人身上搜过,果然有一人贴身藏着金龙牌。他自己若非进京,从不会贴身带着,只不知这人要去见谁。常明剑锋锐,伤口极细,紫袖侧耳听着左近的声音,见无人前来,趁出血不多,提起那两具尸身,飞奔到山沟旁抬手抛了下去。他拿着那金龙牌略一沉思,运劲挥剑将牌子斩作几块,走到另一侧,也都抛了下去。
他将地上痕迹清过,待一切做完,才走到溪边洗手,沾上的一点血迹,很快便随水流去。水面上漂浮着星星点点的花瓣,仿佛洗过的手上也带着清气了。他索性将双手都泡进溪水中,拨弄几下海棠花,小声道:“我已经洗不出来了。兰大哥,你的手太干净了……就一直这样干净着,也挺好。”
他站直身子,慢慢走着,待山风吹去了最后一丝血腥气,才远远看着兰泽上来了。天已擦黑,路上几乎没有人。他两步跳上大路,便要下去迎兰泽。刚走不出半里地,忽然瞧见不远处有谁站着。
展画屏倒背的手里持了尺许花枝,正站在一丛碎金般的花下。
紫袖几乎发起抖来,如中了蛊般一步步走到他身前,脸上也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半梦半醒地问:“你怎么来了?你……你到这附近有甚么事?”展画屏半笑不笑地道:“有急事找兰泽。”
紫袖按捺住跃动的内心,又说:“你……”“你”了好一阵,想问却问不出。展画屏半俯过身来,在他耳畔低声道:“你跟我去逛逛。”紫袖顿时满面笑容,嘿地一声,纵身入怀,伸出手去搂住了他的脖子。展画屏一手按在他的脑后,抬起眼来向前望去。
小径尽头,兰泽手里捧着一包团子,正朝这边看着。两人眼神一对,兰泽像是都明白了,微微欠身,退到树丛中去。不多时过来一个老翁说道:“一路可都太平?”开口却是花有尽的声音。
紫袖在展画屏耳畔欢欣雀跃地道:“兰大哥去买吃的,我去跟他说一声。”展画屏道:“不必,我见过他了。”携了他的手,穿过花树去了。兰泽同花有尽说着甚么,仍能瞟见他二人的身影渐渐隐没,手里的团子也渐渐凉了。
紫袖反手握紧展画屏的手掌,兴奋不已,看他逐渐走出花丛,问道:“去哪儿?”展画屏随口问:“哪里好?”紫袖笑道:“你在哪里,哪里就好。”
展画屏转过身来,手里花枝一伸,唰唰连闪,竟然点住他两处穴道,将他向树上一推。紫袖登时半身酸麻,勉强靠着树,不敢乱动,心里一慌,问道:“这是做甚么?”
展画屏道:“你去干甚么了?刚才从哪来?”紫袖自然不能说自己去杀了金错春的鹰犬,便道:“我……去那边看看而已。”展画屏追问道:“看甚么?看了多久?”紫袖一时答不出,展画屏忽然靠近,上来便摸进他衣领,一只手大肆游走起来。紫袖又是急又是羞,低声道:“你……你做甚么?”
展画屏边摸边说:“你乖得很,师父赏你。”低沉的声音擦过耳朵,紫袖被激得头皮发麻,又被他这句话的口吻吓得浑身冰凉,只觉他的手在内袋里,紧贴着自己胸前肌肉,将怀中物事摸遍,拿出来却是一面海棠铜镜。见展画屏打量那面镜子,他才想起是自己买的,忙说:“我看那边有人卖些零碎,兰大哥给我买团子,我想给他买面镜子,这也使不得?”又补上一句,“兰大哥斯文,以……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心里却只在庆幸没把那金龙牌带着,展画屏行事这样细,藏在身上必然被他搜出来,自己根本圆不上话。
展画屏看着他道:“让你跟着兰泽出来,就是要处处留心。无祸则已,有任何闪失,后头是要耽误事的。”又说,“怪我不该让你来,你回去罢。”紫袖一看自己竟连这点用场也要派不上,急忙道:“我记得了!我一定寸步不离守着兰大哥,把他送到地方!你让我去罢!”
展画屏看着他急切的模样,低声说:“在王府待得太安逸了?给陈麒枢干活的做派,别带到外头来。”又将镜子塞回他怀里,“下回两人一起去买,岂不更称心些?”
紫袖自知今日有些冒险,不能说不后怕,看他的眼神十分严厉,担心他又生气,不自觉地求道:“我都记得了……你放开我罢!是我不对,你不要这样凶。”看他不搭自己,又冲他喊道,“救命!”
“救命?”展画屏冷笑一声,“谁来救你?”紫袖瞪着他,半是恳求半是埋怨地说:“我师父救我。”展画屏却道:“你师父不救你。”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句甚么。紫袖腾地红了脸,闭紧眼睛气得啊啊大叫起来。随即抿住嘴巴,不再说话了。
展画屏打量着他问:“怎么又不叫救命了?”紫袖侧过脸不看他,低声说:“连我师父都不救我,这世上不会有别人肯救我了。”展画屏沉默一刻,走过来解开了他的穴道。紫袖活动着酸麻的手脚,展画屏见状接过手来给他揉按,又说:“时间改了,尽快把兰泽送到渡口,他知道怎么做。”紫袖见他说得正经,终于忍不住问:“出甚么事了?你是不是又招惹了甚么仇家?你回谷去么?”
展画屏沉吟一刻道:“我有别处要去。”
紫袖心知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魔教哪有那么容易安生下来?也不知他又要去教训谁,只得道:“等兰大哥办完事,我一定把他好生送回谷里。”算了算时日,盼着在进京前还能见他一面,含着笑意说,“不管你甚么时候回去,我都等着你。”
展画屏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没有应声。夜色渐浓,紫袖伸手过去,想拉住他的手。就在指尖相触的前一刹那,展画屏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待展画屏走了,紫袖便和兰泽径直赶至渡口,一路平安无事;兰泽自行找上了船,自然有人接应,冲他打了个手势,安然离去。紫袖在附近找了住处,数日间也都清静,这才放下了心。过了四五天,兰泽回来时,满脸疲惫之色,显然是奔波未停。
紫袖便要立即找车带他回去,兰泽却道:“已经不要紧了,在这里住两天再走,还要再等一箱药材,带回谷去。”紫袖知道他必然要给魔教管这些事,便不再多问。两人找了住处,吃饭时,兰泽便歉然道:“那天是我不该自己跑下山去,是不是害你挨骂了?”
紫袖苦笑道:“不,怪我考虑不周,师父说得对。”又诚恳地说,“从前在山上常被他罚,如今他肯直接同我说,是好事,我愿意多听他说说。”兰泽微笑道:“你想自己去看,自己琢磨,又觉得不够,是不是?”
紫袖有些难为情地“嗯”一声道:“许多事他不爱解释,我也不想总去问他。可我实在太笨,看不透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比比划划地说,“此前景行门高师兄被人害了,都说是魔教下的手,可全然不是这样一回事。最后虽明了是方思泳杀人,我却依然想不透师父为甚么上山去……”
“我问过他。”兰泽忽然说,“我在英雄大会上听了那桩事,回来问过他,为甚么半夜去那处。”紫袖眨着眼睛看他,兰泽的声音依然柔和,慢慢地说:“那时候有人回了教中,说那几个门派的人还没走。你刚离开,又和他们起过冲突,教主怕你被他们盯上或者捉走。他是去找你。”
紫袖的双手抓紧了桌沿。他再一次回想着展画屏黑夜里沿山壁向上疾攀的情形,心重重一跳,这才知道他甘冒奇险,竟然是因为怕自己被困在峰顶——谁知道这个自己,彼时正在底下像看猴戏一样瞧他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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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可爱小朋友的留言和海星~!!
展画屏虽迟但到。
诸位哈哈哈着看老展笑话的童鞋们,
教主拿小本本把你们记下来了。
第96章 愿心不乱(8)
他想着自己几天前还对展画屏说“连我师父都不救我”,这一刻直是又酸又甜,百感交集,难以置信地重复着:“他……他竟然是去救我?”
兰泽看他满脸震惊,问道:“为甚么不能救你?你看他是高高在上的人,肯去救你,是你占了大便宜,是不是?如果你当真被困在上头,也不敢想他会去救你,是不是?”看他有些无措地抠手,又说,“紫袖,你对待教主无需这样小心翼翼。”
紫袖不知该如何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不值得这样。”
“咱们看海棠的时候,你说你没有我想的那样好;此刻又说你不值得他那样做。”兰泽微微一笑,声音像潺潺流水,“你不相信别人会喜欢你,是么?别人的善意也好,爱意也好,只觉得自己不配;你愿意对人好,却不喜欢你自己。”
紫袖看着他,一动也动不了。兰泽的每一句话,都正正说进他的心。这心思叫他藏得那样隐秘,就连大师兄都不曾提过,从来无人同他说起;结识兰泽不足一月,却叫他看穿了,一语道破。兰泽问道:“为甚么?”
被他一说,紫袖心上像是启开一个缺口,扭捏着说:“因为……我曾犯过很大的错误。我做了错事,后头的一切都不可挽回……幸好如今,如今竟然全变了,我才缓过一口气。可我不久前又……又伤了他,我甚么都没做好。”
“果然是教主的事罢。”兰泽温声道,“凌云山出事,你以为是自己做错了?”紫袖怔怔地说:“我从前有一本册子,师父走的头三个月,我写了许多事,几乎每天都在向他认错,可他听不见。我从没拼命练过武,软弱爱哭,都在混日子,看着师父倒下去,甚么也改变不了。下山后我想改,想给他报仇,当个捕快也没多久就被扫地出门……”他搓了一把脸,“他那样好,我还是一样差劲,甚么也没能为他做。”
兰泽微微皱起眉道:“你找到了他,你为了他跟方思泳他们对峙,你还发现了师弟身上的线索;你为了他,变成了今天的你。”他看向紫袖的眼神闪动,“你很好,你对他一片至诚,怎能说自己甚么都没做呢?”
“后来他活了。”紫袖有些费力地说,“那时候我悄悄松了一口气,好像我没用也不要紧,从前的错处能一笔勾销,我得救了。可我总有一天得有用才行,我想靠近他。他去报仇,有魔教教众跟着;给他洗清冤屈,也都是大师兄出力。我……”
“你因为他的死怪罪自己,厌恶自己;你总觉做得不够,处处低他一头。”兰泽接过话头,“可是,动心的一刻,他和你是一样的,没有高低之分。即便说不准是哪个时候动了心,仍然一样:跟你武功练得好不好,长成甚么模样,是家财万贯还是一贫如洗,都不相干——动心就是动心。”
“我不知道他动没动心。”紫袖说,“他像是刻意避开我,他心里没有我。”
兰泽当即便道:“你错了。教主本已默许我接近你,那天却还是去海棠林里找咱们……这一趟他原本不需亲自来的。他是反悔了,才会来抢……”
“默许?”这两个字甫一入耳,紫袖便被震得一呆,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惊慌,一瞬间心念电转。他突然意识到展画屏全然明白兰泽对自己的心意,兰泽也一定早就告诉过他这一路会去哪里。这令他如遭雷击,直是天旋地转,喃喃念叨:“……默许?”
兰泽轻叹道:“虽未明说,应当是他见你跟我处得来,常在一处说话,我又对你……”
紫袖此时头脑懵成一团浆糊,没想到他和兰泽出门,是展画屏一手促成。他心里痛得如被针刺,颤声问:“他……他真不要我么?”
兰泽温言道:“紫袖,人都会犹豫的。”
紫袖蹙起了眉,想起与展画屏春宵一度,想起他后来应对自己的神态,心里只觉得发虚,低声道:“为甚么……犹豫甚么?”
兰泽见他眼波流转,颈中青筋都绷了起来,不由得柔声问道:“你从未犹豫过,是不是?在教主的事上,你向来毫不犹豫,我知道的。你把自己放得那样低,甚至不求回报,他怎样待你,你一定都不会去苛求责备他,不向他要甚么。是不是?”见他点了点头,又道,“你愿意为他奋不顾身,一往无前……教主也是人,正因你如此,他才会犹豫。也许你现在不懂……”
“我懂。”紫袖蓦然打断了他,“兰大哥,你不必说了。”
他只觉身边一切都乱了,却惶恐地明白兰泽说得一点都不错——展画屏的犹豫,他也觉察到了,只是总不准自己多想。现下不禁自嘲从前想得太简单,以为奋不顾身一往无前就够,真情必定是无所畏惧;殊不知……
如果是无所畏惧,为甚么还犹豫?
在他眼里,只能因为展画屏无法对等地回应。因为自己永远都追不上他。
心里有一个声音响起来:“你甚么时候才能真正赶上去?他就要丢下你了。”
“我懂的。”紫袖极小声地说,“就算我勉强他,他也迟早有一天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