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如云烟
当下看了看四周,见校场旁有一堵土墙,虽然光滑,但看着不是硬砖砌成,心想:“就试试吧,不行便逃。”当下将佩剑连鞘取了下来,向那土墙奔去。
众人见他只跑,心生疑惑,都去看他,王知县满心担忧,抱着一个绒球也忍不住张望。只见紫袖跑到场中时,抽出剑来,左手扬起,将剑鞘向前掷出,“啵”一声插进墙里,离地丈许,只余下一半在外头。
他奔到离墙两三丈处,忽然腾身跃起,跃到尽头将欲下落时,右足恰好点在剑鞘之上,又向上跃起一段,这下便只离绒球一丈来远;此时挥起长剑,使出一招“孤帆远影”,自下而上,剑尖到得细线二尺之外,一道剑气轻轻击出,将那细线一冲而断。众人看得真切,都发出一声惊呼。
这招“孤帆远影”甚得紫袖喜爱,只因“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在分别的情思之后,满满都是苍凉寥廓之意,剑意也贵在空茫壮阔,功力到时,能以剑气克敌利刃。以他现今修为,自然到不了隔空一剑便能以气制敌的境界,只是看那系线不粗,自忖能成,果然奏效。绒球被细线朝上一拖,反而先向上跳,不待下坠,紫袖却已落了下来。
众人一声喝彩尚未出口,又变成“啊呀”的大叫。紫袖伸足点了一点木杆,斜斜下落,又落回剑鞘之上,稍微弹起,才落下地来,顺手还将剑鞘从墙里拔了出来。他抬头看绒球离地尚远,顺手挽个剑花,将长剑收回鞘里——这一下他确乎早就练得熟了,着实华丽轻快,不费工夫,日光下简直炫花了人眼。随后他抬起手来,迎上轻飘飘的绒球,拿住才发现上头是一个“祥”字。
他转过身来,看向场边诸人,老五早就惊讶得张大了口,胡知县和赵捕头也看得呆住,只有王知县激动万分,此时将一个干瘦的身子直跳起来,只恨不能站在椅子上头,高声叫道:“好!!!”旁人才如梦初醒,都纷纷跟着叫好。
紫袖走到场边,将绒球交给胡知县,生硬地道:“你老……吉祥如意。”又行过礼,便不肯停留,去拿自己包袱。老五看了王知县眼色,哪肯让他亲自动手,自然是给他提着,引着他朝外走,一时亲热万分。紫袖满心里只怕费西楼找不见自己要急个半死,恨不得撒腿飞跑。
正嫌走得慢,却有人抄小路匆匆赶来,递了件什么,向老五说了几句。老五大喜,转脸道:“杜……不是,小兄弟,你高姓大名啊?”紫袖便道:“我姓殷,五哥,咱们就此别过了。”老五连忙又拉住道:“不忙!你听我说,你可愿意到我们县衙当捕快?”
紫袖边走边说:“不必了。我还得赶路。”老五却说:“你不是要打听甚么消息?咱们苍水州西接内陆,东临大海,汇聚各路人马;池县更是本州要地,消息最是灵便了。你便留在这里,有甚么消息打听不来的?以你的身手,挂名当个捕快,权当是消遣,每年还有工食银子。”
紫袖站住了脚,后头的事都没听真切,前头几句话却堪堪砸中他的心窝。他眨眨眼睛,正色道:“五哥,你跟我说实话,我在这里,是不是能探听到魔教的消息?”
老五道:“那自然的。其实街面上有人说起这事,”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是因为邻近几个县,说是近期偶有魔教的踪迹,只是都没有拿住人,也说不实。但是咱们王太爷,最是爱民如子,英明神武,生怕出点闪失,让百姓不能安居乐业。你从北边来,应当听说八月节前,玄火州的凌云山被魔教毁得乱七八糟罢?听说魔教邪门得很,人人都会妖术,连他们掌门人都扛不住。”紫袖眼前一黑,腔子里生疼,强忍着站直,又听他道:“这又快过年了,王太爷自然是担心魔教会来糟蹋池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因此让我们都盯着呢。你若来了,不是也正好么?”
若说起别的,紫袖兴许感触也不会这样深,只是陌生人无意间提起展画屏,却令他心痛如割。他抽一口冷气,点头道:“我回去跟师兄商量商量。”
此时二人已走到小门,又从这里出去,到了大街上。刘四还守着告示,看见他们忙问:“这样快?输了还是赢了?”
老五兴高采烈就要吹牛,忽然想起一事,掏出一张纸来递给紫袖道:“殷兄弟,这是我们捕房的报到文书,太爷说了,你若有意,七日内到县衙来便是。你师兄想必也是英雄人物,一起来更好。”
刘四一对小眼瞪得溜圆道:“这是怎么说?”忽然又转念,“看来太爷赢开心啦?”满脸堆起笑来,又指着墙上告示道:“兄弟你看,我们快班正要招揽英才,你就是英才嘛,莫失良机啦。”
紫袖接了文书放好,看那告示,才见县衙确实正在招捕快,可见方才老五所言非虚,心里更是有了主意。此时又有人出来,说太爷要备马备轿送少侠回去,众人又是一连串溢美之词,紫袖赶紧推辞,只说近得很,冷不丁抓起包袱跑了。
他沿着原路回去,果然费西楼正在那里左右寻觅,一脸焦急,不知道等了多久。紫袖连忙喊声“师兄”,跑上前去,西楼见他突然出现,紧紧抓住他的手道:“你跑到哪里去了!不是说了让你在这里等着?”
紫袖看他像是要打自己一般,知道他是发自内心地着急,心里一暖,笑道:“是我不好,我不听话,我错啦。”西楼反倒一愣,眉心一松,轻叹道:“你终于笑了。”
紫袖没料到他会这样说,自己想了想,便道:“我心里轻松了些,所以能笑出来啦。”西楼用手掌拍了拍他的脑门,二人便携手朝前慢慢地走。紫袖听他讲了方才去探听那几人消息的事情,也没甚么要紧,便将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了他。费西楼惊讶道:“县太爷要你当捕快?你怎样作答?”紫袖便道:“大师兄,我想留在这里。”
午后阳光下的风从背后吹来,吹得二人发梢飘飞。费西楼转身看着师弟,从紫袖九岁起,二人即便分别也不过十日。紫袖喜欢黏人,如今却说要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心里一时百感交集,轻轻问道:“你要在这处打探消息,当凌云山的钉子?”
紫袖道:“我要找陈淡云,把从前的事情都问清楚;我要找魔教,问他们为什么要上凌云山去。我要知道是谁杀了师父。我要为他报仇。”
费西楼一口气哽在嗓子里,直哽得眼圈滚烫,紫袖的眼睛又黑又亮,拉着他的手说:“大师兄,我前一阵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冷了,我不会笑了。一直想找条路,找个办法,我想做些甚么。”他说,“现在找到了,我很高兴。”
第14章 新桃旧符(4)
“……我懂了。”费西楼说,“咱们找个地方住下,待你去衙门报了到,我再回乡。”
紫袖径直要去寻客店,西楼却道:“傻孩子,自然是找个地方租下来给你住。你要去当差,也要有个落脚的处所不是?等我探完亲回来,便来寻你。”
当下便带着紫袖,在附近铺子里一问,照着牙行找去,立时寻来几个房东,四处看了一遍,又定了保人,三下五除二便在果子胡同赁了一间小院。诸人见他姿容俊秀,言语伶俐,也都尽心招呼。待交清年租,一切办妥,人都走了,天已擦黑。
师兄弟站在院子当中,西楼便对紫袖道:“你一个人,住得太闹,歇息不好;太背静,又不便当。离衙门近了,整日里叫你去干杂事;离得远了,时辰全都耗在路上。这里去各处都算方便,地方虽小些,不比山上,毕竟干净,先住着罢。”
紫袖这半天只有跟在他身边走路点头的份儿,早看得呆了,此刻听他不歇气地说完这一大串,咋舌道:“我的天爷,你怎么懂这些的?”
西楼看着他笑道:“你要睡大路不打紧,我可要睡在屋檐底下才成。”
紫袖依然惊叹不已,在院子里左看右看,见是一间卧房,还有小小的书房、厨房,甚至有一口小井,一家三口也能住下。虽然半新不旧,委实五脏俱全,桌椅修洁,又有些干净被褥。二人当夜便在此处睡了。
次日清晨,紫袖吃了早饭便要去衙门报到。西楼便问:“我与你同去么?”紫袖笑道:“你昨日做了许多大事,报到甚么的,何需将军出马,小弟自行办。”
西楼也不再问,由他去了,自己却出门去采买。待紫袖回来,见院里已堆了许多家什,知道是西楼为了自己在这里生活便利,才多多地置办,又是感动又是心酸,上去边收拾边说:“大师兄,这些尽够了,不要再买了,缺了甚么我自己就去添。”西楼一边帮他归置,一边又絮絮叨叨说些嘱咐。紫袖一边应着,一边想:“大师兄总怕我过得不好,每日里操心。我虽舍不得他走,他在这里却多受许多累。”
待得过午,小院里焕然一新,得颇像样了。西楼尚觉有不满意处,紫袖连忙拉着道:“我明后日就要去衙门里了,有饭吃,有衣裳发,还有银子领。这附近我也都认得了,你放心回乡罢。等天再冷,就不好走了。”
西楼道:“我本来还想同你吃碗寿面再走。”紫袖道:“守孝呢,不吃了罢。你回家去好生歇着。”
西楼便说:“正是要说这个,守孝不过年,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可怎么好。”紫袖忙道:“我不怕的,正好多些时日练剑。况且衙里似乎也要当班。”
西楼看着他微笑道:“成。早晚都需放手,让你自己摔打去罢。我明天上路,你去衙门,好不好?”紫袖便连连点头。
当夜又有许多话说。紫袖从未与大师兄久别,自没了师父,又是相依为命,现下乍要分离,心里自然有些怅怅的,也没怎么睡着。到得早晨,竟是个大晴天,日头照得院里光灿灿的。西楼好行装,又拿出一叠纸笺,道:“这里有几张药方子,是咱们山上用惯了的,我写字不好看,你却得好生留着,别等身边的药用完了,早些去配。”又抿嘴一笑,“后头还有我老家的地名儿,有事你让人捎信给我。”
紫袖接过那几张纸,只觉满手里沉甸甸的,撅着嘴把西楼抱住了。西楼心里也酸,一手抱着师弟,一手将两泡眼泪悄悄抹去。
紫袖拿起师兄的行李道:“你再看看,别落下甚么。”西楼便回身去屋里最后看一遍。紫袖从怀里取出一个常用的荷包,他昨晚便将身上的银子都拿了出来,自己只留下一点,剩下的都塞进这荷包里,此时便偷偷放进费西楼的包袱。待西楼出来,二人便同出了门。
西楼又说两句“带好钥匙”、“收好房契”之类的话,走到了巷口,忽然笑道:“终于能说这个了。”便学着老江湖的口吻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二人相视而笑,紫袖便也不再远送,将包袱交给了他,说:“穷家富路,道上别委屈着。”西楼只点头不说话,推推紫袖,二人便各自转身,一向南,一向北,决然而去。
紫袖报到时并未被催逼,只是想让师兄早日还乡,才同他说自己要去衙门。现下多少也是无事,又已穿戴齐整,索性就去了县衙。上次见过王知县,已认了认地方,便径直向捕房去。
刘四和老五都在,正吃早饭,见了他自是欢喜,举着蒸饺油茶,力邀他同吃。紫袖忙推谢了,刘四取来两张纸道:“咱们捕房的规矩啦,新来的人都把姓名籍贯甚么的写一写,不会写的字就算啦。这个给你做样子,照着写。”
紫袖接过趴在桌子上写,却见刘四和老五都挎上刀出去了,桌角还放着一包蒸饺,心道:“这要在山上,早被骂了。”拿起桌上秃笔,看籍贯之时,却不知该怎样写,又想:“凌云山是在玄火州,可我到底是哪里人?又问谁去。反正也没人认得我。”便索性按费西楼的家乡写上金洪州某县云云。
正在写时,余光瞥见有只手伸了过来,去拿那包蒸饺,只约略看肤色甚暗,便哈哈一笑道:“五哥饿得倒快。”只无人应答,紫袖便抬起头来,却不是老五,只见一个青年正站在桌前。
捕房门窗洁净,屋里亮堂堂,这人皮肤却呈蜜棕色,浓郁润泽,紫袖不禁联想起凌云山上的老蜂蜜来,又看他拿着蒸饺,却没有吃,想是捕房同僚,便笑道:“这位大哥,你贵姓啊?”那人道:“免贵姓杜。”
紫袖一呆,立时想起“杜捕头”三个字来,再看他二十五六岁年纪,肩宽身长,眉眼飞扬,神情犀利,却面带不快正瞪着自己,忙站起来道:“你是杜捕头么?竟然这样年轻,我以为捕头得是位大叔……”
杜捕头依然冷冷地道:“阁下想必就是殷少侠了。”
紫袖心想:“一大早的,这捕头大哥甚是不快活。”便微笑道:“我也是你的令弟杜瑶水啊。”
杜瑶山盯着他道:“你笑甚么?”紫袖一愣,忙收了笑容答道:“我方才在写这个……”指了指桌上纸笔。
杜瑶山将蒸饺又撂了回去,道:“接着。”紫袖正纳闷,却见他抽出腰侧单刀,一刀便照着面门劈来,登时手忙脚乱,向后退去,抽出搁在一旁的长剑招架。
杜瑶山这一刀来势虽猛,却半途从劈转刺,想是化自剑招,紫袖自然而然将剑刃搭住刀背,向前一送,便将杜瑶山的手压了回去。正欲抽身,却听他冷笑一声,手腕翻处,刀身一滚,震开自己长剑,一跃上了桌面。
一股凉风袭来,紫袖背后便是墙壁,退无可退,正回手用剑身去拨他的刀,两件兵器相触,却觉他停下了手,那道凉风也不再前推。再看时,杜瑶山蹲在桌上,刀尖指着自己鼻尖,沉声道:“你是凌云派的人。”
紫袖登时醒悟,方才接他一击,用的正是凌云剑法第一式“高山流水”。这本是入门剑招,众子弟初学时用来拆解练习,便是常常喂上正前一击,再以“高山流水”格挡,易学好用,又是整套剑法的开头,几乎是人人练得最熟的一招。
他练得久了,顺手便使了出来,却被对方瞧破了来路。内心叹道:“他是故意试我的。”只得说:“是了,我是凌云派弟子。”
杜瑶山下了桌子收了刀,又问:“为何不照实写籍贯?”
紫袖知道他方才已扫见自己所写,嘴硬道:“我是金洪州人,在凌云山学艺。”
杜瑶山张口便说了几句方言,紫袖一个字也听不懂,呆头鹅般梗着脖子,只眨着眼睛看他,心知要糟,果然他说:“你满嘴北地官话,一点南方口音也没有,又不会说金洪州的地方话,听总听得懂罢?”
紫袖知道他是自己上级,见多了人撒谎,自己根本没去过金洪州,必定斗不过他,便坦言道:“是了,我是玄火州人。从小在凌云山长大,只是师门蒙难,不想随便告诉别人,怕另生枝节,才隐瞒了。”
杜瑶山点点头,双手抱在胸前道:“我看你穿着素服,又拿着剑,从北方来,听说你前日还打听魔教之事,便怀疑是凌云山的人。只没想到你这样脓包,一下子便招了。”
紫袖内心惨叫道:“他诈我!他都是猜的!啊呀,我怎么就上当了。”只听杜瑶山又问:“你不好好呆在门派,为何要来当捕快?”
紫袖面对他已失却了斗志,也再没甚么可隐瞒,老老实实地道:“我要在这里打听消息,追查魔教踪迹。”又想起昨天较艺之事,便道,“能来衙门都是误打误撞,还请杜捕头多照拂了。”
杜瑶山冷笑道:“很好,当捕快原是你误打误撞。”紫袖只觉这话有些别扭,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心里正在担忧这杜捕头是不是要给自己小鞋穿了,却又听他说:“先去领衣裳,把你袍子换了。”说着便转身向外走。
紫袖连忙跟在后头,穿过几重县衙大院,去后院领了捕快的袍服。管库房的人见了他,知道是王知县亲留的捕快,满面笑容,硬是拿了两套衣裳给他。杜瑶山也不说话,看拿完了,又转身走。
紫袖见回去的路与来时不同,净是自己没来过的地方,边走边看,见杜瑶山走得也不快,忽然明白过来:“是了,他带我在这里头走一遍,把路认认。”当下便觉得这捕头心肠也不错。于是试探着问些话题,这处场所是做甚么用,要做甚么事又去哪里,杜瑶山始终黑着脸,却三句话里能答上一两句。紫袖心道:“他不回答的,自然是嫌我问得多余,我自己慢慢看便是了。”
回到捕房,杜瑶山便向墙上一指,道:“自己看日子。”说罢抄起桌上冷了的蒸饺扬长而去。
紫袖又茫然起来,屋里只剩他一个人,只得先去看墙上的章程,原来还有按照某月某日排好的班次,用木板排着不少名字牌儿,自己尚未写进去。他在里头找到刘四和老五,原是巡街去了,自己笑道:“五哥原来姓徐。”
又坐着等了许久,二人才回来,见他换了衣裳,都围着看。徐五道:“你柳叶眉柳叶眼,长成个笑模样,虽是好看,这捕快怕不太好当。殷兄弟,你得板起脸来。”
紫袖说:“当捕快不让笑么?”说罢将自己吃了杜瑶山一顿下马威的事情讲了,刘四便道:“自然啦,杜捕头去年不曾赢,被太爷数落许久。你一来就赢,他哪里肯高兴啦。”
紫袖又把排班次的事情拿出来问,这才逐渐明白要如何做事。刘四摇头道:“急甚么,刚来不用做啦。”紫袖只觉不妥,徐五笑道:“捕房清苦,不是甚么高贵行当,一年到头也没几个钱,又要来回奔波,留不住人。也就像我们这样家在本地,才不至于穷跑了。”
紫袖瞠目,暗自怀疑自己被坑了,好歹泡在捕房,一切都熟悉了些,又随着在衙里吃了饭才回家去。第二日再看时,那班次已换了,有一块新木牌写着“殷紫袖”,挂在最下,后头标着某日当某班,某日轮休。
他看着自己的名字只觉新奇,又觉得三个字写得颇工整,看了半天。跟着徐五去巡过街,从此便逐渐自己当班了,走在街上也会尖起耳朵去听别人说话。转眼已是腊月十八,紫袖下了衙,在街上瞧见有人出了摊子,摆着些火红的橘子。他买了几个,抱了回去。
房内已被他比照在凌云山的卧房过,许多物事都放在熟悉的位置。他通好暖炉,取来一个大盘,将橘子擦干净摆在案头,又燃了香。自己在柜子里掏摸,拿出一本册子来。
西楼买齐了文房四宝,紫袖便伏在小桌上,打开那册子。这是他在山上便自己裁了纸做起来的,也没有装饰,自展画屏谢世,常常在这上头写一些想说给他的话;也不讲究甚么文法词藻,都是大白话。他翻看数月来写下的言语,沉浸在自己的悲喜之中。
他将笔尖沾了些墨,边写边念念有词:“你甚么都吃,又像甚么也不爱吃。我见过你剥橘子,模样好看。”
自己欣赏一番,想想展画屏模样是怎生好看,又喃喃地写,“腊月十八你拾到了我,算作我的生日,今天是我遇见你二十一年。”
一时写毕,对着烛火出了一会儿神,觉得饿了,便起身煮饭。西楼说此地米好,买了许多;紫袖见虽见过,毕竟从未亲手烧过饭菜,几乎将厨房点燃,烟雾缭绕,终于放弃了白饭。最后于仙气飘飘中勉强吃上了两口面条,即便饥肠辘辘,也只觉难吃得很。
他不在意这些,半饥不饱地运完功便睡下,只希望展画屏梦里能来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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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嘿,小杜上场(眨眼~)
第15章 新桃旧符(5)
再去衙门时,没几日便开始贴春联、挂红灯,众人面上也有些喜气洋洋,巡街时不断有人招呼,紫袖自然一一回应。这日又瞧见一群江湖子弟,像是南方的帮派路过,神情潇洒,衣着整齐,有几人带着兵刃呼啸而去,引得众人纷纷观望。
他见颇有几人年纪尚小,心中默默想着:原来都是十几岁便出来行走江湖了。想着那几张飞扬跳脱的少年面容,不觉自惭形秽。正想着,忽然有人将他一扯,道:“跟我走。”一看正是杜瑶山。
近日杜瑶山仍是对他没有好脸色,虽不给他派甚么活计,但无论他做甚么,必定嫌弃这嫌弃那,从没一句夸奖。紫袖也不以为意——他面对展画屏的冷脸早已习惯,杜瑶山一不罚他,二不动手,还给他发银子,有甚么可怕?于是只管当差,可惜除了巡街,就是在衙里候着,最多旁人抓到个偷儿,让他说上几句,此外竟没别的事做。今日见杜瑶山亲来叫他,想是有人要拿,当即兴奋起来,跟着快步走出了大街。
杜瑶山已叫人将两匹马拴在树上,二人便上了马向城外奔去。紫袖路上便问:“杜捕头,这次跟魔教有关系么?”杜瑶山道:“你莫激动,到了再说罢。谁想竟让你赶上。”紫袖便问:“我赶上甚么?”
杜瑶山看他一眼,又把脸扭回去,半晌方道:“你学武的,应当不怕血罢?”紫袖思忖一刻,道:“我现在不怕,但是见得不多。”杜瑶山冷笑道:“待会也别怕才好。以后自然见得多。”
紫袖自从那夜见展画屏浑身浴血之后,再不觉得血有甚么可怖之处,此时正陷入回忆,却听杜瑶山又道:“有人报到衙里,东村两人打成一团,头破血流。”
紫袖便知是斗殴致伤,只不知打成甚么模样。他暗自琢磨,若是村民应当不难对付。
东村离池县城门不远,二人飞马不久即到。杜瑶山径直到了一户农家院外,有个焦黄脸的大汉正在门口伸着脖子等,见他们穿着蓝色捕快袍服,佩着刀剑又骑着马,连忙指着院里道:“官爷!那人被我按着捆在树上了!”却只站在门外不动。
杜瑶山对他说:“你在此等我,为避嫌疑,不可乱走。”那汉子连声应了。紫袖在院外便闻见淡淡的血腥味,心道这血可出得不少,跟着一脚踏进院去。
谁想只隔一道矮墙,院里却是血腥味冲鼻。紫袖听那汉子所言,进门先看树,一眼便见树上捆着一个男子,身上染满了血,脸上也有,直着眼睛呆望着墙。
紫袖看他并无性命之忧,又四下打量,这时方见离自己不远处还躺着一个,只是早已开膛破肚,肚里肚外形形色色,牵牵连连铺成一片,不知是淌出来还是拽出来,红的白的许多洒在外头,旁边丢着一把长刀,连土地都被鲜血浸得发紫。
紫袖何尝见过这么新鲜的肝肠肚肺?只觉眼睛鼻子都忙不过来,当即冲出院门,在不知道甚么墙根底下呕出个锦绣江山。他脑中竟然清晰地想:回去要记在册子上。
那黄脸汉子赶来,取出水囊喂他些水喝,口中劝道:“官爷压惊,我方才也吓得不知道怎么好。”说着一指不远处。紫袖头脑正发胀,看了一看,见那边也是吐的一滩,火速转回眼来,当即明白他的脸为何这样黄。
漱过口依然觉得周身全是血腥味,又要作呕。此后便坐在地下,脚也软了,眼睁睁看着杜瑶山出来叫人雇辆板车,又从身上掏出一包东西,展开是些麻布,进了院去。紫袖自然知道那麻布要拿来盖甚么,只不敢多想。
杜瑶山把被捆的男子提出来捆到车上,让车夫拖着,再让黄脸汉子骑一匹马,便来对紫袖说:“你在这等着,不许任何人进去,听明白了?”紫袖只管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