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如云烟
陈虎恭敬答道:“殷侍卫武艺尚可,招式精妙之处,属下自愧不如。”
长泰帝“唔”了一声又问:“还有没有往上涨的势头了?”
“有。”仅仅一字,却是紫袖和陈虎同时出声。紫袖没憋住这一声,连忙闭紧了嘴巴。长泰帝像是忍俊不禁,注视着酒盅,含笑挥了挥手,不再说话。
陈虎便叫紫袖擦了血迹,带着他行过礼,又将他带出了水阁,沿着小路行去。紫袖自知有望,心内暗喜。果然走到单独一座大院之中,陈虎指了一间房给他,另外交代半晌,独自离开。紫袖略微松了一口气,见不多时又有人来送伤药给他敷手,更加心安,就此留下。
院里单独有人值守,房内物事一应俱全,二三十间房屋并未住满,只有不到十人,彼此也都警惕,各自不大搭话。他只照着陈虎所言,次日起按时跟着,到长泰帝身边去。
再次相见,皇帝仍旧温和,紫袖头一件事便是战战兢兢自责无礼,不但和上级动了手,还闹得血溅御前。长泰帝只笑道:“人上了年纪,最愁一件事,不像头些年记性好。喝两杯酒就糊涂起来,连点要紧事都记不住。”随即便不再提。紫袖自然是不信的,他的先皇考做梦醒来还能记得十贤,这位皇帝岂能连没睡着的事情都记不得了。
然而这件事毕竟就此揭过,他便开始在宫里值守。一旦进了宫,才知道在王府算是清闲。虽然一概琐碎都有人管,他只需每日跟足皇帝三个时辰,只是片刻也放松不得,无论做甚么,必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偶尔还要自寻藏身之处;陈虎亦会突然现身,以细节盘问。因此一班轮值下来,竟是疲倦得很,好在从前没少跟着杜瑶山在衙门里瞎转,花了两三天习惯过来,看出来的事也多了。
长泰帝的侍卫数量并不少,自从金错春做了首领,便以自己姓氏开头,将侍卫编作金银铜铁四班,各自负责不同的事。其中金字班便是贴身侍卫,他因出身王府,起初便归在金错春部下,隶属金字班,持金龙牌;也唯独金字班,能住在宫墙之内。
陈虎是银字班的头领,本不姓陈,只因立过大功,方获赐国姓;为人老成,金错春不在时,便由他总领四班。金错春既死,原本金字班数人也不明不白地消失,因此人丁寥落,补了几个进宫,陈虎却并未被提上金字班来。紫袖感觉此人比金错春还要阴鸷,同他也没甚么话好说,只像其他新来的侍卫一样,听从调遣而已。
他跟随金错春的叫法,称呼长泰帝为“主上”。这位主上终日忙碌国事,并不沉浸声色;偶有闲暇,偏爱摆上棋盘,独自打谱。紫袖不会下棋,只在一旁看着。夜里当值,皇帝从案牍中抬起头来,便会叫他过去,说上两句闲话。
到了第二次值夜,皇帝精神些,话便多了。起初自然又以询问六王爷的事开头,片刻过后,长泰帝忽然说道:“赏你的东西,可有回音么?”
紫袖头皮微微一紧,果然还是提起来了。他定了定神,答道:“伤药吃了,还有一锭墨,属下收藏起来了。”眼看皇帝手中的朱笔轻轻磕着砚台,他知道这一问,必然问的是墨。伤药倒被展画屏替他吃了,至于那锭墨,无非是叫他拉拢江湖势力化为己用,他心里明白,却不想做。自己本来意欲拖延,对那锭墨的意思只作不知,恨不得皇帝将自己踢出侍卫队伍才好;没想到竟有心甘情愿站在这里的一天,不得不面对这个麻烦。
他说完便静立在侧,自忖皇帝一定是不满意的,果然听长泰帝道:“你这小子,拿了我的墨,就去外头闲逛。都像你这样,哪里还能成事?”
紫袖心中早已想过数次,此时便道:“属下生性愚笨,猜是主上有意栽培,却不明其中真意,白白费了许多功夫。”
长泰帝放下笔问道:“你说说罢,都做了甚么?”
紫袖道:“属下多在江湖游历,听闻大般若寺曾经有位方外高人,名唤素墨,佛法武艺均甚精深,早已心生向往;又因为属下那时还在外头,拿到墨,便朝那头想了——或者向他学些本事,最好是能将他请进宫来。只不过也不敢问旁人,连王爷都不曾告诉,便自行去打听这位前辈的踪迹——可素墨大师萍踪无定,除了一点皮毛消息,一无所获。属下见过的人里,除了寺里心明方丈,其他人无论念经还是武艺,都难望素墨大师项背,找旁人来也没有用……是以不知如何向主上回复。”他边说边看着长泰帝的神情,“如今看来,像是会错了意。”
长泰帝如同在听一段离奇传说,眉毛越抬越高,忽然笑出声来,一手抚着短髭,边笑边说:“你真是直来直往的一副心肠!”笑了半天,喘口气方道,“你在六喜儿那里,就常去看佛经;出了门还是满脑袋里想着和尚。”
紫袖等他笑完,又请罪道:“属下在师门便笨得要命,现在终于明白,不是要去捉素墨大师。”
长泰帝摇着头道:“也怪我,在宫里惯了,以为谁都能转过弯来。你既不懂,何不来问?这些侍卫里头,难得有个能说句话,我又不会怪你甚么。”想了想又笑道,“凭你这两下子,真见了素墨也是请不来的。”
“为甚么?”紫袖垂着头道,“主上见过他么?”
“何止见过。”长泰帝起身离案,在空荡荡的御书房中漫步。紫袖跟在他的身后,压住暗涌的心潮,竖起耳朵听,一个字也不肯漏。长泰帝道:“十年前,素墨便进过寿王府,我也听他讲过经。这秃和尚聪明得很,既有本事,又识时务。”
“那必然是看不上属下的了,”紫袖万分小心地说,“若是素墨大师能常进宫来,想必也能一续宿缘。”
长泰帝又笑了两声,便道:“难为你找了这许久,若是能让你见见他也好——老和尚念经委实念得好。”紫袖喜形于色,恨不得跳了起来,当即笑道:“当真?!”随后醒悟这毕竟是皇帝面前,连忙站好。
长泰帝打量他雀跃的模样,又笑道:“你这样的性子,又没个家人,难得竟能练成一身武艺。”
紫袖知道皇帝早已熟知自己的履历,便老老实实地说:“属下长在凌云派,山上长辈照顾得多。”
长泰帝复又踱步,了然道:“那必然有不少同门看你不喜欢。”说罢回转头来,紫袖不禁惊讶地瞧着他,只见他又笑道:“长辈偏心,最是叫人难受。”
紫袖看他说得甚准,心中诧异,也笑道:“主上明鉴。属下自小草包,不大长进,山上同门着实嫌长辈偏心。主上不在江湖,却都清楚。”
“谁家没有这样的事?”长泰帝在一旁榻上坐了,望着灯火,忽然笑道,“先皇就是这样一个偏心的长辈。我们兄弟姐妹当中,最偏爱老二。”他像是回忆着甚么,缓缓地说,“老二在的时候,甚么都放心不下;老二走了,仍然放心不下,跟着一道去了。只留下我照顾这一家子。”
紫袖看他脸上竟带着一丝怅然,想起朱印所说,双龙之难的时候寿王同时失了父母和二弟,差点一头磕死,幸亏六王爷阻拦,料想他那时必定十分伤心,但此时兴许只是出于不满。他又想起睿昭太子因君前失仪而失宠的事,心知不能随意提及帝王家事,只谨慎地说:“主上早已觉得长辈偏心,因此才这样想。为人父母,和门派长辈自然不同……”
长泰帝微微笑道:“自然不同,一得一失,便是江山天下。”
紫袖一时无言,没料到闲聊几句想要套点素墨的事,却引出这样的牢骚,当下不敢再说,只怕引火烧身,便道:“属下江湖草莽出身,着实不懂这些规矩。”
“你是自在惯了。”长泰帝道,“我从前做寿王时,羡慕外头自在,也微服出行过,”他对紫袖眨眨眼,“我自称姓慕容,转来转去,也不觉有甚么滋味。还是六喜儿潇洒,从小就想到处瞧瞧。他跟着朱印学了点功夫,就一心要做大侠……后来大了,总朝外跑,我听他讲个热闹也就罢了。”
紫袖听他的话风转到兄弟二人身上,松了口气,便道:“王爷如今也不朝外头去了。”
“还是常常见着的好。外头毕竟风刀霜剑,即便有朱印跟着,我也一口气吊在喉咙。金错春这般身手,照样赔上性命,何况六喜儿。”长泰帝慢慢地说,“金错春据说是同甚么魔教打起来了……这个魔教,叫我很不放心。”
紫袖乍听一个“魔”字便浑身一冷,听完整句几乎打起冷战,不想他竟然并非全然不知。他当即拜倒在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长泰帝在他头顶问道:“你这是做甚么?”
紫袖满背冷汗道:“魔教教主,正是属下的师父。主上既这样说,且……”
“且甚么且,”长泰帝笑道,“拿你问罪去?”探手将他拉了起来,注视着他的眼睛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让你跟着,便没有那个意思。”
满室寂静中,他伸手去一旁罐中掏出几枚棋子,轻轻置于棋盘之上,竟又思量着打起谱来。紫袖有些手足无措,只能不变应万变,仍然不说话。
长泰帝边撂棋子边道:“下棋怎样才算赢,你知道么?”
紫袖勉强答道:“像是看谁占的地盘多罢。”“嗯。”长泰帝应一声道,“因此满盘重在布局:若布局得宜,无需等到收官,中盘便能分出胜负;甚至不待厮杀,布局完毕便看得出结果。”
紫袖默默听着,只觉每一个字有千钧重。长泰帝又道:“金错春艺高人胆大,但也难免一意孤行,只懂得去弄他自己那一套东西,有时候看不远,树敌不少,反倒置身危墙之下。你年纪轻,身手好,将来大有可为,不要学他。”
紫袖轻声答一个“是”字,又思量着道:“魔教一事,可要细查?”
长泰帝手执棋子笑道:“甚么这教那教,真有其事也罢,捕风捉影也好,出来一个,你便去灭一个,哪里管得过来?金错春就是这种性子。”他又摇头道,“他死了不要紧,他的人都从同一个地方来,一出事连金字班侍卫都不剩几个了。知根知底的人里,又没几个身手好的,可叫陈虎头疼得很。你有何见解?”
紫袖想了想,忽然道:“属下旁的不晓得,只是曾在衙门结识了兄弟,后来入了门派练武;如此看来,反其道而行之,也是一个法子:江湖上的好手,若有此志,兴许能进宫来一展所长。只是门派多,人也多,只怕一时难以周全。”
长泰帝沉吟一刻,点头道:“也是个办法,你不妨便去试试。你才二十出头,历练几年正好。总归也都熟悉,到那个时候,你便是实际的江湖之主——咱们也算君臣相得。”
紫袖闻言有些恍惚。他从未站在这样一个位置去想过江湖,被皇帝一点拨,才明白自己方才出了多么大一个主意。一瞬间,天下各个门派仿佛在他眼前缩成一幅画卷,又彼此联结成一张大网。而收网的人,兴许有一天便是他自己。那时候的眼界,可要比甚么掌门或是侍卫首领要广得多了。
长泰帝见他若有所思,便自行回龙案前坐了,执笔欲批奏折。忽然像是想起了甚么,又对他说:“御膳房新制了几样点心,你明日给六喜儿拿些去吃罢。”
紫袖一听,只怕又是试探,连忙道:“属下不敢!既进了主上的门,便不再是王府的侍卫。属下心里明白,万不该随意接近王府。”
长泰帝呵呵笑了一阵,温声道:“看你吓的,何至拘束如此?知道你行事小心了,跑跑腿总不该嫌累罢?可来了这么一个认识路的,替我看看六喜儿,也算给你积点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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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贪海难离(6)
紫袖答应着,仍然半信半疑,直到白日里宫人拿了装好的食盒来,才当真走了。一进承安殿,六王爷立起眉毛骂道:“才几天?!你还能不能成点事了,这就被赶回来了?”
“没,”紫袖无奈道,“给你送点心呢,叫我住一夜,明日再回。”两人面面相觑一刻,甚么话都不说,面色却同时缓了下来。
紫袖便在殿内站着,正赶上小丫头喂鸟一个失手,一只画眉扑棱棱飞进殿来,到处蹦跳。有人去拿网子,几个侍卫先拿一只盆子,想要将它扣住,却许久都不得法,王爷不耐烦道:“你把它圈起来管甚么用,当心闷死了!”
紫袖听在耳中,只觉好笑,六王爷瞪他一眼道:“笑,就知道笑!”又回头冲外头道,“捏在手里做甚么?又要捏死了!就叫它在殿里飞罢,总归出不去。”
紫袖看他一脸关切,还要再笑,忽然像被一道惊雷劈中脑门,板住了脸死死望着他,一步步朝他走去。六王爷看着他霎时凝重起来的神情,困惑道:“你做甚么?别离这么近!”后来竟带着一分慌乱道,“……你是疯魔了?”
紫袖站在他跟前,抄起点心盘子塞在他手中,由衷说道:“王爷真是聪明人!”
六王爷上下看他,朝后一缩,又伸出手来夺了盘子,抱在怀里道:“你才知道?今天这是吃错了药?”
紫袖毫不会他满满的挖苦之意,转身便走。他匆匆走在王府中,身边闪过无数花木廊柱,皆成虚像。方才王爷无心两句话,直是黄钟大吕,给他当头一棒。
若当真把江湖门派归拢成侍卫,即便捏在自己手里,也早晚将门派捏死了。他意识到这一点,想到长泰帝关于魔教的那些话,忽然沮丧起来。他自以为思索着走出一步棋,其实却仍是旁人早已画好的棋路。化为己用……他脑中盘旋着曾经拿到的那一锭墨,发出一声轻叹。能将一切化为己用的,其实是皇帝自己。
他有些疲倦地回到猗兰居,不等进门去,便听有人招呼。相熟的小侍卫跑来笑道:“可回来了,还想跟你说呢,前儿我们几个偷着去丁家赌庄,你猜见着谁了?”
紫袖心里一沉,仍问道:“谁?”那小侍卫道:“就是你那开饭庄的朋友,跟丁家小少爷熟络得很。”紫袖点头道:“想是早就认识了。”
两人又说几句才分别,他心头无名火起,干脆连门也不进,返身又朝赤霞庄去。
正逢晚饭时分,赤霞庄也没有宾客满堂的情形,上回还见了白霜的车,这回连个影子也没瞧见。他直奔上回那小伙计,小伙计却像是认出了他,死活不肯再收他的银钱,只支支吾吾想逃。
紫袖一把拉着他问道:“白霜又在丁家赌庄,你敢说不是?”
小伙计自然不敢说,噤若寒蝉,面色发青。紫袖当即便寻向城外,到了丁家庄上,熙熙攘攘中遍寻丁曦不遇,老管家却认得他是送丁曦回家来的人,忙着叫人带他过去。到了门口,只听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他止住家丁,自行推门进去。
门内金光耀目,陈设精贵;当中只有一张大桌,桌上各般赌具摆得琳琅满目,围坐着四五个人,衣着奢华,当中果然夹着一个白霜,也穿着绸衫,此时都抬头看向门口。紫袖眼光在数人面上一一扫过,一时无人说话。丁曦从一边跳起来笑道:“殷大哥!稀客稀客!”
紫袖看着白霜,冷冷地说:“你们倒会快活,怎么不叫我?”
屋里一时犹如霜冻,白霜面沉如水,其他几人见状不对,纷纷告辞离去,丁曦自然不敢离开半步,只把门关了。
紫袖看着门边桌上温着一盆面条,几碟精致小菜,口中问道:“这是甚么?”
丁曦忙笑道:“方才那些都是城里开饭庄子的,自家兄弟耍起来,最是厚道的。都是小打小闹,哪怕输光了,也能吃顿饱饭再走。玩得前心贴后背,吃口面条熨帖。”
紫袖点点头道:“你去给我加个菜码来。”说着伸手便朝桌上去摸。丁曦一把将桌上骨牌筹码全部扫了,叮叮当当跌落在地,赔笑道:“使不得,殷大哥说笑呢,你又不好这个。若是饿了,我这里有好厨子,单给你开一桌席。”
“我不好这个?”紫袖看向白霜道,“你就好了?你忘了自己当初在池县是甚么模样?那些都是开饭庄的,你才有几个钱,禁得住这样糟践?”
白霜只淡淡地说:“我来自有我来的道。做买卖哪里有不跟人打交道的?最近手头紧,来试试手气。”
紫袖向前迈出一步问道:“手头紧你不去好生开店赚钱,却来这里?”
白霜当即便道:“这里来钱快。要不是人家不要我,我连小倌馆子里也想去试试呢。”他向来嘴皮子利落,一句话说得清脆伶俐。紫袖被他堵得搭不上话,只瞪着他,两人的眼神都像望着一个不认识的人。
丁曦尴尬地立在一旁,守着一片狼藉。半晌紫袖忽然道:“好,来。”说着在桌前坐了,“你店里有我的本银,我也试一试手气。怎么玩?”
丁曦看他要去地下拾,连忙从怀里摸出自己的几枚水晶骰子,晶莹闪烁地捧上,赔笑道:“哥,用我这个,那些也没做过手脚,只不如我这个干干净净没人动过。”看着他面色不善,轻声道,“弟兄们玩个热闹而已,两个六是最大。”
紫袖抄起两枚骰子,在手中颠了几颠,便已有数。他对白霜说:“咱们不算钱,输了的吃面条罢。”白霜哼道:“吃就吃。”走过来坐在他跟前,夺了骰子一掷,两边数目不一,便推了过来。
紫袖拿起来伸手撒了,正正便是两个六。对白霜道:“吃。”
丁曦装了一碗面来,白霜沉着脸,端起来吃了。两人又掷,白霜手腕发颤,紫袖却连着掷出两个六点,后来竟是先说数字,随后出手,无不精准。他习练手上功夫许久,对这点劲力的把控,与喝白水无异,自然不会出一丝纰漏。丁曦脸上越发诧异,叫人把瓷碗越换越小,白霜连吃三四碗面条,也已显露出艰难神色。
紫袖看他吞咽困难,朝丁曦道:“你这菜不好,找人用咸蛋、咸菜、冬菇、肉末炒成臊子拿来。”这道菜正是当年在池县时,白霜给他炒来吃的。那时紫袖不爱吃鱼,专爱用这道小菜下饭。白霜一听这话,攥紧了碗,双眼通红,扑簌簌掉下泪来。
丁曦见状求道:“哥,算了罢,我以后不叫他来了……”
紫袖不睬他,伸手又掷两个六,对白霜道:“接着吃。”
丁曦不敢说话,赶着叫人炒了臊子来,只在一旁偷眼打量紫袖,像是不认识了一般。
白霜赌气一碗接一碗地吃着,最后终于哇一声吐了出来。紫袖抄起丁曦的四枚骰子,又向他道:“还有么?”丁曦赶忙又掏,掏出两枚说:“真没了。”紫袖将六枚骰子全部拿了,往下一掷,六个六排得整整齐齐。他对白霜说:“吃啊。”
白霜按着胸口低声道:“我吃不下了。”
紫袖说:“当初说过不要沾赌,你听不见;如今轮到我听不见。”伸手又拿一碗,放在他身边。丁曦圆场道:“我替你吃些罢……”紫袖缓声道:“放下。”丁曦连忙火烧一样缩回手去,老实站着。
白霜瞪着面碗,忽然哭了出来,嚷道:“我不吃了!他也跟我一样,瘾比我还大,你怎么不叫他吃?!”
“你哪里跟他一样?”紫袖道,“这里是他家的产业,他赌两把无非过手瘾,即便输了宅院,自有爹娘祖宗照顾;你呢?你从池县来这里,能有多少家当?想赶紧输光了回池县去?”
“我不回去!”白霜听了这话,突然急得吼道,“我死也不回池县去!!!”“那你还在这里赌甚么赌?!”紫袖朝桌上一掌拍下,六枚骰子化作整整齐齐六堆粉末,他面色铁青,朝白霜怒道,“你店里弄得那样堂皇,又没几个客人,拿甚么赚钱?人不多为甚么非要换成大铺面?你的志气怎么不用在买卖上?”
“你怎么知道我没志气?!”白霜哭道,“你知道小馆子多难开么?好吃有甚么用?店面不好看,贵人不来,我一个外乡人在京城哪里赚得到钱?我们两个借了钱才换得起那样一个气派地方……”
他哭得说不上话,丁曦便道:“他们两个……即便有朋友帮衬,还是斗不过那些老狐狸。赤霞庄另一位老板从我家借了些银子,白霜看着一时还不上,想着赌一赌能赚回些来,结果……”
紫袖冷冷地道:“结果染上了瘾,不但没手气,反而越赌越穷?”
丁曦忙道:“我这小场子和外头不一样,当真是不做手脚的!只是我起初不知道他来,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输了一些……”
白霜抹着泪说:“我想赢,哪怕就赢一盘大的,就能抬起头来了!我好不容易从池县进了京,我不要垂头丧气回去被我后娘看笑话!我总算也是老白家头一个有点出息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