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如云烟
展画屏的内伤无药可解,是一个死结;魔教的事太过沉重,因此也同样不提。紫袖本已习惯绕过这两件事,如今兰泽来了,反倒坦然说起,令他轻松了些。
这时兰泽又问:“薛青松怎么回事?”
紫袖暗忖近来事态多变,展画屏在信中即便提及,亦不能尽述,便将当夜之事又三言两语说给他听。兰泽皱眉不语,良久方道:“也多亏你救下了教主,留得青山仍在。”
紫袖双手搭着展画屏的肩道:“从你们进宫那天起,这教主也算卸任了罢。”
展画屏道:“那是自然。这称呼不过是习惯而已。”
兰泽却说:“虽然是大伙儿的事,诸般事务也不由你一人决定,可是你毕竟出力最多。遇上要打,还不是你出马?一句教主也当之无愧。”
展画屏冷笑道:“说是教主,最后关头对薛青松也没有提防之心,是我的疏漏。”
“这怎么能怪你?”兰泽和紫袖同时说出这样一句,彼此看了一眼,兰泽又道:“这些年的防备之心还不够么?贼不做贼的时候,你怎么防?谁又能想到自己人能做出这等事?能将家人朋友受过的苦转眼就忘个干净,拿旁人的命做垫脚石——我此刻仍不能相信他原是魔教中人。他连自己亲历的惨事都忘了!”
紫袖看展画屏面无表情,兰泽神情却颇为沉痛愤懑,便安慰道:“他自己觉得很对很有道,常人看来却觉这般行事混账透顶,连阿姐都生气得很,容不下他……输赢总要有个场面气度,谁也不愿意与这样的人为伍。”
兰泽叹道:“即便他遂了心意得了势,转眼必然也要被人出卖。到时候他再不愿意,也已晚了。”
展画屏道:“无论愿不愿意,时辰到了,总还是明天。”
“你必然是这样想。”紫袖笑道,“兰大哥也不要哀伤太过,毕竟还有事没做完。”
兰泽思索着道:“我一路过来,时常听见有人议论,”转向紫袖道,“你是局外人,倒是说说看:魔教以卵击石,换这样一个结果,到底值不值得?”
他和展画屏的目光都投了过来,紫袖一时无措,想了想说:“我不知道。就算知道每个人都心中无憾,我也不能替他们说值得。”
兰泽淡淡笑道:“所以你永远不会成为薛青松。”紫袖一愣,又见他问展画屏:“甚么时候启程?”
展画屏拍拍紫袖搭在肩头的手,微笑道:“莫恨黄花未吐。且教紫袖相扶。”
紫袖闻之一笑:这原是一位大才子的词作,本是他小时候两人拿来玩笑的话。明明是“且教红粉相扶”,展画屏偏要改掉,边说还会边抬起手来,要他去扶。他边想边笑,轻声接道:“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生今古。”
幼时的他,每一次都会故意说成“酒阑不顾展画屏”,而展画屏也要佯作怒色,对他说“管保回山吃苦”。今天的他,第一次好好接了下句,再不复当年稚气。
天涯海角,相依相伴,俯仰人生今古。想不到头一回说,却是在这个时候。
兰泽看二人并没有要一起动身,便笑道:“酒也有的,应个景罢。”说着解下腰后小小酒坛,拍开封泥,一股浓郁酒香从中四散溢出。紫袖便对展画屏道:“一共没得几口,你看看也就罢了,兰大哥替一杯罢。”
兰泽依言举坛,仰头一倒,一缕细细酒线直入口中,喝了两口,将酒坛递了过来。紫袖正待去接,展画屏袍袖一甩,已将酒坛拦下,拿在手中。
紫袖又气又笑,上前争抢,一时四条手臂缠斗,衣衫手掌齐飞。展画屏边抢边道:“不叫我喝?”紫袖道:“不。”展画屏又道:“那你也别想喝。”
兰泽见状笑道:“可了不得,既已动起手来,我先退避三舍,去给你这条腿收拾出些地方——谁赢了叫我一声。”说罢回了船上。
二人变换数招,两只手都去握那小坛子,手指和手指交叠在一处,终于卡住不能再动。四目相视而笑,极为默契地轻轻一按,酒坛被两股气劲一压,无声碎成齑粉。十指交缠,剩余不多的残酒却被激得向四周纷飞而出,日光下如同颗颗彩珠,将二人衣衫迸湿。
紫袖被他拉着,俯身按在木轮椅的扶手上,静静地看他。
展画屏问道:“还有甚么话要对我说么?”
想说的自然太多,而最想说的又是甚么?紫袖抿着嘴道:“我有一个请求,你能答应么?”
展画屏看着他,半晌方道:“甚么请求?”
紫袖微笑道:“你从前不肯说,现在告诉我罢,甚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哪怕有一丁点儿喜欢也算。”
展画屏显然一怔,眼里却带上几分笑意,将脸撇了开去,像是在回忆一般,不片刻又转脸回来道:“那时候你在魔教,和花有尽动手,被他使暗器划伤了。”紫袖道:“是,手指甲掉了一个。”
展画屏又道:“额头划破一道口子,血流了下来。你站在雪里,挤挤眼睛,轻轻将血迹一甩。”紫袖想了想,似乎正是如此,便问:“然后呢?”展画屏道:“好看。”便含笑看着他不再说话。
紫袖茫然道:“这就是你喜……”他万分不解,“就因为这个?这有甚么好?你这人想的都是些甚么?”
展画屏朝他鼻梁上轻轻一刮,说道:“都告诉你了。我也有个请求。”
紫袖心里砰地一跳,竟然慌乱起来:若是展画屏要他跟着走,又该如何?或是到了哪个时候……脸上却如常问道:“是甚么?”
展画屏一脸狡猾地说:“你亲亲我。”
紫袖霎时攥紧了扶手,又迅速松开。他凑至近处,照着展画屏额头亲了一亲,又在他唇上亲了一亲,二人相对而笑。
展画屏问:“甚么时候还回趟家?腊月都过了,你都二十四了。”
“我回过万竹林,拿了你的贺礼。”紫袖笑道,“等我这里都交代完了,就去游历江湖,明年再去取。师父先好生养这条腿,不急着备新的。”
展画屏将他垂下来的头发顺,在他脑门轻轻弹了一个爆栗,便向船中唤了一声。
兰泽又上岸来,两人不叫展画屏下地,连着轮椅托上船,紫袖便跳回岸上,向他道:“兰大哥保重。”
兰泽道:“你也保重。有明天也好,没有明天也好,都好好地过。”
他立身船头对紫袖挥了挥手,小船逐渐离岸远去,展画屏坐在船篷底下,半张面孔对着河水,留给岸上一个侧影。
紫袖站在岸边,看着不断挥手的兰泽,心里涌动着波涛,一直压着的甚么东西,终于开始涌了出来。
他以为兰泽也在那一夜被火药炸得粉身碎骨,见到了他,那些往日里在魔教的记忆再也抑制不住。见到了他,才意识到其他人再也见不到了。和魔教有关的所有画面,最终被那一夜的强光、声响、鲜血取代,重新翻滚着回到他的脑海,一种震颤叫他五脏缩紧,悚然心惊。
他又试图在阴影中辨认着展画屏,即便越来越远。
直到小船消失了踪影,他也还没有动。展画屏不顾一切陪着他走了这样久;今天,他也送他一回。
水波荡漾着金色斑点,就像那一夜《十贤图》上燃起的火星。杀生如来也好,舍身佛也好,都去向水波的另一边。
他喃喃自语:“舍身佛,舍身佛……一点不错。”
同样是水波荡漾,又像回到了山上的温泉。展画屏站在泉水中说过的话回荡在他耳边:“我身边没甚么不能舍,唯独舍不得你。”那时候他全然不懂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不懂他最终将自己从头到脚,从身到心,都舍给了他。
“我够本了。”他说,“我何德何能。我不能再羁绊着你,把你困在我身边。”
他以为自己是在努力追赶展画屏,实际却是展画屏一路都在护送他。漫漫人生路,如果没有他,无论殷紫袖走上多少时日,必定万古如长夜。展画屏是莲花,是他的月亮,是他走到今天的智慧与力量之源。
他曾经被他吸引,为他心醉神迷,眼中不见天日。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只有变得更好才值得拥有展画屏的一丁点爱意。不够好的时候,听见他的名字都会羞愧。可后来他明白,即便自己永远不够好,展画屏还是会爱他。
世间再也没有人,会像展画屏这样爱他。可他也不需要了——即便有,也已不是展画屏。唯有那么一个人,不计代价、九死无悔地珍惜他,为他构建新的骨架,以至于如今终于深陷海底污泥灭顶,他却还能明白自己保留着全部所得,那是一个绝不能崩毁的世间。
诸般美境,勿要流连。
展画屏教他的时候,他还不懂;最难克制的心魔,不是那些艰难困苦,而是林林总总往事中最好的部分——无论多美,也总要穿行而过。
展画屏的天地本来应当大得很。从今以后,他有他的日子要过,殷紫袖剩下的路,也要靠自己走。他出师的这一天姗姗来迟,又像是太早了。
他小声说:“莫恨黄花未吐。且教紫袖相扶……此后紫袖不再扶你,也不要你来扶。”
河岸朝两侧蜿蜒,身畔的大地正在吐出初春的生气,正是万物复苏前一刻的黯淡寂静,从脚下蔓延出去。身后不远处便有村落城池,年节时候张灯结彩,嘈杂热闹的人声混成一股洪流,托举着每一丝烟火袅袅升腾,连接着无尽苍穹。天空晴而冷,一碧万顷,日光铺洒到大乾每一个角落,也洒在他的身上,围裹着河岸上这仅剩的一个人。
逝水茫茫,东流而过,他看着水面粼粼波光,冀望能化身长风万里,随那小船远行。不,也许确实有一个他,已经追着小船去了。只期盼那个无形的自己能在一旁默默看着他,守着他,不再给他带来任何灾厄。
他从晌午站到黄昏,终于水面上一条船也不见。朝空荡荡的河面伸出手去,五指间甚么都抓不到。这才当真明白,展画屏已经走了。
他也该走了。
他转身向回走去。也许是今天有些闷了,喘不上气来。抽了两大口气,便觉有水滴扑簌簌滴在衣襟上。他想自己又流泪了,抬手一擦下巴,满袖口都是血。他觉得好笑,口鼻却又喷出些血来。于是索性脱下外衣,一边擦拭着,一边向前走。
京城也没有那么大,早晚还是走回了王府。他终于进了猗兰居,跌倒在院中。
--------------------
“莫恨黄花未吐”几句出自宋苏轼《西江月重九》。原词如下:
点点楼头细雨。重重江外平湖。当年戏马会东徐。今日凄凉南浦。
莫恨黄花未吐。且教红粉相扶。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之前写到温泉那一段,我写得好难受,大概是哭着写完的。第三卷 的时候,有读者说想看老展吃醋。其实以他们这个模式,老展当时基本是不会吃醋的。那会儿不好解释,现在终于可以这样敞开说了。
不过现在我也写得很艰难,啊。
第162章 衣上酒痕(4)
朱印赶到猗兰居时,见他身上衣衫已被呕出的血染红小半。院里点了灯,正月的红火劲儿尚浓,衬得那半身血倒不怎么狰狞。
他走到近前,拉起一只手腕探了探脉象,轻轻唤了几声名字。紫袖面白如纸,眼睫却仍颤动着,并未彻底失去意识。
朱印在他身旁坐下,温声道:“从你习练三毒心法第一天起,就知道许多人练功走火入魔,深陷俗世烦恼,因此发疯。倘若就此疯癫痴狂,也不见得是坏事:过往爱恨情仇,兴许今生都不再记得,反倒一笔勾销。只是万一气息岔得狠了,覆水难收,你这一身功夫白白浪费,毕竟可惜了,还是留着好。我先为你稳住经脉,以保心志。”他话音虽低,内力却充沛,一字一字送进紫袖耳中。
不等他运气,紫袖抽了一抽,手臂只管一味向回缩。朱印也不强拉硬拽,仍旧慢慢地说:“你置身贪嗔痴中仍能勤修内功,既借情感丰沛之势,又受悲欢离合之苦;克服反噬跨越第二重时,心志之坚、愿力之大,已非常人能及。只是际遇不凡,此时遭遇不啻心魔蚀骨,必然五内如焚、经脉如绞。”他擦去紫袖脸颊沾着的血迹道,“如今不如放下,亦不会损失功力;若强行突破,尚不知艰辛之后是喜是忧……不练也罢。”
紫袖喉咙中发出一丝声响,终于看了过来,眼神倒算清明。他抬起手微微一挥,勉强道:“要练。”喘了两口才又吐出几个字道,“你不用管。”说罢又醒了醒神,从地下晃晃悠悠坐起来,摆出一个练功的架势。
朱印收回手去,朝后平平移出数尺,看着他运气调息,脊梁一点一点直了起来。紫袖两手空空进了王府,甚至忘记了马车,就这样走了回来。朱印看他失魂落魄,虽抱着不少隐忧,又好像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他一定会自己爬起来运功,因为他只能与练武为伴了。
三毒心法练到后来,幻象越来越少,却也难免仍有些许残留。朱印往日不曾多练,因此不知道紫袖合起的双眼看见了甚么,又经历着甚么。
他端坐如塑像,想起不久前紫袖的模样:那一天当他得知展画屏的身份、得知他的内伤早已无药可医时,灵活眼神有一刻形同死灰。朱印见过许多人伤心的时刻,却也很久不曾目睹一个人的表情瞬间天崩地裂。那时他以为面前的年轻人会嚎啕痛哭,然而他没有。
朱印甚至想对他说,不如哭出来好些。
到了魔教覆灭当夜,他终于落了泪,却只是那一瞬。朱印听闻他从前在山上常哭,到底也只见过这一回——许多时候,伤心难过反而没有眼泪了,或许紫袖对这样的时刻并不陌生。
不远处紫袖头顶逐渐冒出丝丝缕缕白气,面色由白转红,两鬓的发丝时而被周身真气带得一飘一飘。
朱印看着他平静阖紧的眉眼,思绪中不断闪现幼时坐在蒲团上对着诸般佛像诵经练功的自己,两个身影不断接近,重叠在一处。无量法门之中,有一桩浮现在眼前——
禅宗修行要破三关:破初关,需明心见性;破重关,需离妄归真;破牢关,则了生脱死,破除无明,心性自在。
三毒心法虽与此不同,却也有相类之处。他默默注视着紫袖,这位后辈在幻境中,在尘世中,都经历了无上的欢乐和巨大的痛苦,还能辨别真伪、明定心性、一心精进么?参禅的破了牢关,自然离了贪嗔痴;可练武的练过三毒心法,又能悟到甚么呢?
朱印不能回答。何处有我,何处无我?他不知道紫袖能否看清并收伏自己的力量,能否在功法上出离诸相,得大自在。
如今便是这位后辈冲破关隘的时候了。
紫袖衣袖鼓胀,衣摆轻扬,身边溢出的真气渐厚,直逼到他面前。朱印气息一滞,也略微运功相抗。如此挨到东方天际发白,整座院子已然被紫袖的气息笼罩,压得灯火都不再跃动,纷纷熄灭。最后一点火光暗下去的时候,紫袖也完全失去了声息,几乎不再呼吸,像是要融化在这院子当中。
朱印噌地站了起来,却见他岿然不动,涨得通红的面色淡了下来。满院剑拔弩张的气氛持续整日,再到入夜时分,气息便开始减薄,一分一分被紫袖收回躯体之内,直到丝毫不剩。他气色如常,衣衫软软塌下,院中松树枝叶簌簌,束束松针直直跌落在地。
朱印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见他眼中流下两行清泪,又很快在功力蒸腾下不见痕迹;微垂的面孔抬了起来,随即眼帘轻启,张开双目,夜色中精光一闪。
空中有星,星光却不如眼眸湛然生辉;月影无处可寻,只因月华此刻正流淌在人间。
朱印没有急着说话,待他发怔片刻,凝聚目光看了过来,才问道:“怎样?”紫袖吐了口气,答道:“不怎样。”检视着自己手脚,站起身来。
朱印笑道:“成了。就我所知,三毒心法功成行满,你是第一个。”
紫袖像是顺成章般朝院门走去,抬起脚却又像想起甚么,转身回房,没两步便噗通一声绊在门槛上。朱印将他扶起,紫袖这回倒没有拒绝,就着他的搀扶歪在床上,陷入昏睡。
三天之后,他才睁开眼睛。桌上放着粥饭,他却只灌了几碗水,抓起了生剑闯出房门。朱印坐在廊下瞧着,见他跃在院中,剑光忽起,便是二十四式别离剑。
紫袖舞完一遍,又从头再来,剑招不变,劲力却忽转凌厉沉猛,朱印边看边道:“你将剑意放得开了,竟不像别离剑。”紫袖道:“别离剑讲究一个缠字。我练了许久浪淘沙,倒觉得两套剑法也有共通之处。”
朱印赞叹道:“如今只放不收,已到了不缠而缠的境地。别离剑本是普通剑招,如此这般也算悟透了。你师父传授剑法时,想必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天。”
紫袖练罢,竟又执起剑来,再次由第一招练起。这一遍却慢了数倍,招式也大为不同,缠绵路数去得干干净净,难免显着愚钝怪异,甚至不足二十四招便停了手。
朱印看着看着面现喜色,却不说话,待他收剑而立方才击掌笑道:“好得很,你竟能自行改剑招了!你对武学的见解早与往日不同,如今内功大成,更是跳出别离剑的拘囿,一只脚踏入高手行列了。假以时日,必能高屋建瓴乃至自创武功,名扬天下。”他轻叹一声,又抑制不住兴奋,拍了拍紫袖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