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如云烟
幼时在父皇面前,他不过是母亲的影子,哥哥的依附。他可有可无,从未像个人一样活在陈家,可他们都不如他命长。
今天是最后一剂药了。他心情十分愉悦。
新府邸没有那样周全的地牢,朱印只把锁链带了来,在寝殿一角的小屋中为他行功。
锁链节律叮当,他看着朱印平静的表情渐热,那些隐忍的微妙的沉默的克制的尽收眼底,目光落在他紧锁的手脚,又因自己能够解脱而觉得痛快。
力竭时,他瘫在朱印身上,足尖将一旁钥匙拨了过去。朱印自行开了锁,扶着他运完最后一次功,又将他放平在榻上。陈麒枢两眼空茫,任由他拿来温水软巾给自己擦身。
朱印照例低声道:“把里头清一清。”
他的手指永远轻盈如羽毛,拂得陈麒枢心里有一点发痒;额头一层薄汗尚未落尽,忽然眉头一蹙,那深潜的麻痒化作一声低叹,迫得他睁开眼睛怒道:“你做甚么?停下!”朱印不说话,陈麒枢蓦然叫出声来,随后被他的双唇盖了回去。
陈麒枢第一次尝到他的吻。他想动,双手却被轻轻制住。在朱印手下,他原来丝毫没有反抗之力。时隔太久,他是做主的人,竟早将这件事忘得干净。
朱印上了榻来,修长手臂拢在两侧低头瞧他,金发垂在耳边,犹如流淌的阳光将他罩住。陈麒枢冷冷地道:“你跟着我多久了?”
朱印道:“二十年。”
“以下犯上。”陈麒枢说,“二十年白过了?”
朱印道:“这二十年来,我每一天都想着以下犯上。”
没有锁链的束缚,朱印的手脚都放开了。
像是一出排练过无数次的戏,陈麒枢熟知任何一处转折起伏,仍身不由己沉浸其中。朱印的眼神令他浑身发颤。二十年太久了,久到足够让人误以为两颗残缺不全的心能拼凑到一起。
他的手早就恢复了自由,起初逞强去抓朱印的头发,后来抓着榻边,最后终于抱住了他。
待前所未见的一场狂澜归于平息,朱印仍然给他擦洗稳妥,随即跪在一旁。陈麒枢撑着榻,摇摇晃晃坐起来看他半晌,问道:“这又是做甚么?”
朱印道:“求王爷治罪。”
陈麒枢看着自己身上青紫痕迹,突然抓起软巾丢向他道:“还不来给我穿衣裳?我自己动得了吗?!”
朱印猛地抬起头来,望着他怒形于色的神情,又默默拿起衣物给他层层穿戴好。陈麒枢一言不发,直看着他将周围收拾利落,又过来将他横抱了,走回床边去。
殿内人少,又刻意安排过,早已空空荡荡。朱印走得极稳,一如这些年的每一回。天色还亮着,陈麒枢正发呆,听见他唤道:“王爷。”
他仍不说话。朱印又道:“我没打算活到明天。”
陈麒枢倚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这颗心无论甚么样,从来都只为自己搏动。他满意了,一直垂在一旁的手终于抬了起来勾住了他,哼道:“最厌烦别人用死来威胁我。”
朱印取水给他。陈麒枢慢慢地喝,又想起那清贵的画眉。住处无论新旧,都是精雕细琢的樊笼;四处几乎满眼荒漠,唯有他身旁还留着一眼泉。兴许这也是旁人眼中的鸩酒,可他若不喝,早晚要渴死了。
他看着朱印仍带着微微局促的脸,低声说:“我要睡一会儿。”
朱印便给他盖被下帐子,轻轻朝后退去。陈麒枢气得三花聚顶,拍着床板怒道:“谁叫你走了!”
朱印愣在地下,一定是在盯着帐子瞧。陈麒枢又说:“你听不见?”随即气哼哼地翻身朝里头卧下,拉起被子盖住头脸。
他不知道还要怎样说。朱印的悟性全给佛经收走了,以后难道要他红着脸求他?
身后安静了一刻,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朱印掀开被子,躺上床来,也并不显得无措,伸出手臂将他抱进怀里。这张床上从未睡过别人,难免显得挤。
陈麒枢浑身都暖了起来。后脑抵着朱印的下巴,睡意渐浓。那沉默而温柔的双唇,似乎正在亲吻他散乱的头发。
窗外风和日丽。
陈麒枢闭上双眼,听见婉转鸟鸣,也听见双翼飞过天际的声响。一丝羡慕刹那生灭,迅速消散。那是与他无关的世界,陈淡云间或现身,而陈麒枢注定回到这里来。
那片晴空如此广阔,都是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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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位大概和“想伴侣”差太远了,
不过我就是想写而已。
照这样说他俩应该是肤色最白的一对了。
展画屏(鄙夷):这也要比?
紫袖面无表情鼓掌。
西楼(微笑):白有白的好。
杜瑶山(叉腰):作者骂谁呢?
第176章 凌云山八卦大会(有杜费CP)
“这里这里!”
明芳欢喜的招呼声远远响起,杜瑶山和西楼连忙朝山路张望。暮色中遥见展画屏和紫袖两道身影,跟在蹦蹦跳跳的明芳后头很快上了峰来。
两人自入京同紫袖见过一面,转眼两年,今日自然都按捺不住,顾不得摆下的酒食,笑逐颜开赶着迎下去。
几人略一厮见,西楼满脸喜色道:“听说师父要来,我一时也拿不准如何招待,干脆拣个避风处,咱们生着火,倒在这里吃罢。”杜瑶山便接话道:“与其在凌云阁中呆坐,不如在外头好说话。”
秋末冬初,山上已甚凉,西楼寻了一处宽敞石洞,事先铺了几块皮垫,酒果饭菜备齐,火上还烤着野味,油香扑鼻。
师门难得聚齐,俱都喜悦,当下围着篝火坐了,亦不觉冷。吃到半饱天已黑透,正经话也都说遍,西楼和明芳便问起紫袖近来见闻,叽叽咯咯笑一阵,话题逐渐转到展画屏饮食坐卧的琐事,又缠着他说起些练武的窍门。
听了一阵,杜瑶山若有所思,便朝紫袖凑近些,小声道:“师父话多起来了。”
紫袖正啃着肉,闻言笑道:“那可不。许久不见,我瞧大伙儿都攒了许多话说。”
这时西楼正和展画屏说起轻功的事,两人再听几句,杜瑶山正在兴头上,顺口问道:“你知道师父为甚么会来山上学武吗?”
“为甚么?”紫袖奇道,“那必定因为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不练亏了。”
“非也。”杜瑶山朝他满脸高深之色低声道,“因为小时候太顽皮,家里受不了,才把他送来。”
紫袖哈哈笑道:“当真?”当即转头向展画屏道,“师父因为调皮才学武的?”
杜瑶山想要拉他为时已晚,生怕展画屏不高兴,一面后悔自己嘴快,一面只得硬起头皮解释道:“此前阁中旧文书,弟子入门都记录得甚是详细。”
展画屏做过掌门,显然熟谙此事,也并不生气,和颜悦色答道:“的确如此。”这一句出口,身旁八只眼睛登时投射出不加掩饰的好奇目光。展画屏环视四名弟子,深解其意,便又说道:“我幼时整天闯祸,砸盆摔碗,双亲止也止不住,管也管不了——即便打得我起不来床,上一刻还趴着,下一刻好了照样闹腾。因此全家上下十分痛苦。”
紫袖笑道:“原来是从小鱼肉乡里。”被他拿一枚果壳打中了脑门。
明芳早知此事,仍骇笑不止,见展画屏肯说,不由大着胆子问道:“师父家里有些权势,方才如此罢?”
“哪里,不过就是天生顽劣。”展画屏微笑道,“我家里做点小本买卖,双亲不懂得教孩子,只盼着儿女成才孝顺,因此拿我当个祸害;后来实在忍受不下,才将我送来这里练武。家里尚有弟妹,倒是乖的。”
他平日甚少讲起家事,紫袖也无心多问,头一遭听说只觉新鲜,跟着问道:“那你后来还回过家么?”
展画屏道:“回过几次,不过是留一点钱。知道过得去,慢慢也就不来往了。”
西楼点头道:“不来往也妥当。以师父的心思,想必早帮着家人找了地方养老,有甚么大事应当也能联络。”
杜瑶山听着展画屏自陈劣迹,应声道:“明师姐年纪小来得迟,紫袖又爱哭,看来早些时候只有西楼最乖。”
“非也!”旁人尚未发话,紫袖蓦然爆出一声笑道,“大师兄自小就是敢想敢为之人,可不像你说的那样。”
杜瑶山精神一振,只见他比划着道:“那时候听几个师姐说,把夹柴的火钳烧热了去卷头发,就能做成胡人一般弯弯曲曲的模样。我们两个好奇心盛,又不好多问,大师兄就偷偷在我头上试了。”
明芳瞪着眼急急问道:“结果卷了没?”
紫袖道:“结果烫是烫得卷,也烧焦了一大把,还在我头上烫起两个水泡。”边说边在脑壳指上两处,忍俊不禁,“差一点就不长头发了!真好笑啊。”
杜瑶山看向展画屏,只见他轻轻揉着太阳穴,装作没听见。耳闻他们师兄妹嘻嘻哈哈地笑,杜瑶山终于说:“这可不好笑!烫坏了人,或是烫着了眼睛,又要怎么办?”
“幸好没事。”明芳应道,“我们几个运气算不差。我有一回去峰上摘几朵罕见花儿,踩空了滑下坡去,还以为要摔坏了,结果正好砸在……”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杜瑶山一头雾水,只听紫袖笑道:“砸在我身上。我当时在底下掏野兽打的洞。”
明芳笑着接话:“于是我就看紫袖哥哥掏洞,果然里头闪着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眼看就朝外一扑!”
她双手挥舞,杜瑶山听得一瞬不瞬,明芳又放下手道:“结果大师兄来找人,把我们俩揪起来就走。后头洞里还在沙沙作响,也不知道是个甚么——因为来不及想,转个弯就看见师父等在前头,那才把我吓坏啦!”她一边说,西楼和紫袖一边跟着笑,三人互相印证补齐这件事,七嘴八舌欢乐无比。
杜瑶山面皮几欲抽搐,问展画屏道:“师父,你这三位徒弟怎么回事?你觉得好笑么?”
展画屏淡然道:“不如你大惊小怪的模样好笑。”
明芳扭脸来道:“我后来见过师父也去那里,那洞又空了,如今想来说不定是师父掏的。”
西楼笑道:“山上兄弟姊妹多,哪里有不调皮的?何况来学武更是闲不住,只不过在师长面前装个乖罢了。长大了自己瞧着也要咋舌,恨不得拉过来打一顿,那时候却玩得再痛快不过。”
杜瑶山看他们几人坦荡镇定的神情,想必这些比起展画屏小时候的丰功伟绩还差得远,也摇头道:“我没能在孩子群里长起来,一直规规矩矩,拿不出趣事来说,倒是遗憾。”
紫袖喝着于烟与否酒忽然想起来甚么,连忙吞下去道:“我在衙门听说过瑶山哥的事!”他努力回忆着,“徐五哥说,瑶山哥专门去讨过一个秘方,吃了那药就能过目不忘,再也不愁记不住事。”
西楼一双美目径直扫将过来,明芳像是从没听过这等仙方妙药,眼睛简直比篝火还要亮了。杜瑶山老脸一红,应道:“那不是刚去县衙做捕快么,记不得那些官职,每日来来去去许多人,我也认不过来。要记的事太多,只嫌自己记性不好忘得快,才打听了去。”
西楼问:“吃了真管用?”
“吃了就……”杜瑶山平静地说,“就总是忘了吃,最后终于把吃药这回事忘了。”
一时无人说话,众人面色如他一样平静,只有西楼嘴角挂着一抹难以觉察的笑意。杜瑶山拱手道:“想笑就笑罢,诸位。”
然而师门众人仍然没有笑,紫袖几滴酒溅在下巴,低了头去擦。西楼含笑道:“师父此前留下的功课,你也是整日里念叨。要早知道这件事,我也去求个方子,省得你记不住刀路变招,急得把自己房里窗扇都撞破了。”
杜瑶山擦汗道:“当初王知县听说我瞎吃药,气得大骂一通,差点打我板子。”又正色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多记一记,刀剑都是一练上手就好得多。”
紫袖赞同道:“对!各人自有不同。初时不懂,硬想做得好,难免要发急。”
明芳沉思半晌,转向展画屏问:“听说师父刚来学武时,比旁人学得都快,那时自己心里在想些甚么?”
展画屏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有朝一日能做第一剑客,横扫江湖,名震天下。”他笑一笑又道,“刚学剑时,总免不了发几回白日梦罢。”
明芳和西楼鸡啄米一样点头,显然深以为然,都这样想过。杜瑶山专心练武以来也有同感,正想跟着吹捧几句,只听身旁一声高叫:“我不是!”
紫袖嘻嘻一笑,举起酒杯道:“我刚学武的时候,跑跳容易了些,从前没去过的地方终于能去瞧瞧,就想着能把凌云山每一峰每一谷都玩个遍。”他笑得眯起眼睛,说得豪气干云,“那时候也畏惧师父考查功课,然而顶着雷霆重压在外头玩……另有一重心里没底的快活!”
展画屏半笑不笑去打量他,西楼已笑道:“我看你太高兴,吃得不算多,喝了可不少了。”
杜瑶山沿着他目光望去,果见一旁酒器中少去大半,看几人情状,应当十有八九都进了紫袖肚里。
展画屏从紫袖手中拿走酒盏,又道:“这几人里头,唯有你最懂偷懒。”
紫袖靠拢他身旁,脸颊担在他的膝盖,抱着他的腿慢慢地说:“我如今也用功的。”
明芳笑道:“这样说我们也是不服,可不得比上一比了?”伸手抄起一旁长剑,又将截魄刀丢给杜瑶山,“来!”
杜瑶山正愁没有时机展示所学,当即一跃而起,两人在石洞外平坦空地斗了起来。火光将山中夜色映出一片暖意,刀剑叮当交错,偶尔一丝银芒犹如寒星坠落。明芳一套别离剑、杜瑶山两套刀法都练得熟了,此时有条不紊堪堪使出,斫削拨刺,叫人眼花缭乱。
紫袖倚着展画屏的腿半坐,两颊被跳动篝火渲染得有些泛红。目光追逐着刀锋剑影看得出神,手指却悄悄爬上一旁的手,同他浅浅纠缠。
那二人练完一阵,气喘吁吁走来,展画屏便对明芳剑路加以点评,又敲敲紫袖头壳问道:“你师弟功力如今怎样?”
紫袖并未回头,伸出三根手指朝身后比了比,又朝杜瑶山笑得宝光璀璨。
杜瑶山不明就里,问西楼道:“甚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