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傻二疯
——【霍侍中】!
前面中常侍口口声声,非要在方士的话题中提一嘴卫大将军;如今方士长篇大论,又非要在回禀的报告中拉上霍侍中去病充数;这样的彼此瓜葛、彼此牵连,这样的拉拉扯扯,暧昧不清,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天大的事情:
这群方士和卫青一伙勾搭上了!
这绝不是什么美妙的消息。元光元年以来,卫氏贵震天下,荣宠莫可比拟,姊妹兄弟皆列土,冉冉光彩生门户;新人窜升,旧人便随之落寞,随着卫大将军以汉兴七十年来前所未见的速度快速飞升至权力顶端,整个军界乃至政界的权力格局亦急剧震荡,同样在经受七十余年前所未有之冲击——三年拜将,五年封侯,七年而执天下军政之牛耳;姊为皇后,弟为军侯;纵览史册,这样祖坟着火式的狂野升迁,全家得道式的拔宅飞升,大概也只有开国时吕氏秉政,可以稍稍比拟。
当然,迄今为止,极速窜升的卫氏并没有显现出当年吕后娘家的咄咄逼人、擅权自恣;这一面是因为时过境迁,外戚的地位不复往昔;另一面也是因为大将军足够谦退、足够自抑、亦足够温和。他常年巡视陇西,避居边境,正是要最大限度避免自己非分的地位对朝政的干扰;同样,即使偶尔被皇帝召入京中,大将军多半也是杜门自守,很少搅合进朝廷政争的纷扰——卫氏贵幸之后,企图攀缘显耀而谋求富贵者不知凡几;但大将军能守到现在,从来也没有整出一个“卫党”,那种逾越常理的谨慎小心,由此便可见一斑。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从不结党的卫大将军似乎和方士有了那么一点勾搭——这又说明什么?
大概是事情完全超出了想象,丞相御史大夫乃至大九卿们站在前排,居然不自觉的移转目光,偷偷去瞥前面木立不动的长平侯——卫氏拜将后声震上下,权力中枢的高官或多或少都表示过善意,有的是出于政治结盟的需要,有的则是纯粹向新贵示好;但长平侯数年来严守法度,是真的秉持臣节、一丝不苟,从来没有半点逾越规矩的地方——行吧,君子不朋,君子不党,大将军要谨慎守己,持此古君子之风,大家也不敢妄议什么。但现在长平侯别的不勾搭不拉拢,偏偏跑去勾搭拉拢几个幸进方士,这脑子又是怎么长的?
我们三公九卿送上门来舔你你都不稀罕,反过来居然逢迎这种骨头没有二两重的佞幸货色——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还有基本的尊卑贵贱吗?
什么破审美呀这是!你吃点好的罢!
仅仅被长平侯拒绝,或许还可以忍受(反正他们也被拒绝惯了);但眼看长平侯投入方士的怀抱,却委实万分让人破防,简直有种被生生羞辱的痛苦耻感——喔,不必以什么“巧合”来搪塞了;霍去病拜师方士或许是巧合;大将军拜访方士或许也是巧合;但皇帝非要在口谕中加一句“在大将军面前允诺”,那就绝不可能是什么巧合!
“允诺”?当朝诸位也很想在大将军面前允诺允诺呢,请问手持千金万金,能摇到长平侯府的号吗?
真正的心寒总是无声无息,三公和大九卿们往大将军身边瞥了一眼,又无声无息垂下了目光;宫殿中略无声响,但气氛明显低沉了一个八度;这样的气氛奇特而诡异,大抵只有高踞上首、一览无余的皇帝陛下可以查知微妙的不对。不过,纵使陛下查知了不对,此时亦绝没有料理的心情——他也正不高兴呢。
这样的不高兴当然是很细微、很隐秘的的,它一面是因为方士丝毫不懂事,居然公开呛声,打脸了陛下玩弄鬼神以挽回尊严的计划;另一面则是因为方士言谈中提及的小霍侍中——为什么要特别提到霍去病?特别提到霍去病是想表示什么?什么叫“过程中的走展曲折,霍侍中都曾一一亲历”?
皇帝不是什么小里小气的人,但他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摩另一个自己——而不幸的是,这种揣摩往往还与现实高度吻合、毫无差错;譬如现在,皇帝就高度怀疑——不,他基本确定,穆姓方士的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比如特意加入什么“霍侍中”),背后多半就有另一个死鬼的教唆,而且绝对是有的放矢、居心叵测!
你要暗示什么?你要表达什么?你是想引动什么?
欺天了!!
无论另一个“死鬼”想要表达什么,“他”居然敢随意使唤皇帝精心培育的人做事,无疑已经让君主品味出了耻辱的不快。陛下的声音淡了下去:
“你要让霍去病来作证?去病呢?”
第44章
这次开会严格限定品级, 还在侍中位置上沉淀的体育生霍去病根本没资格开这个会,只能呆在家里等结果。如果要现场传唤霍侍中来此作证,那从行宫到上林苑一来一往, 起码都要大半个时辰,难道大半个时辰就让公卿们干等?
这样的事情, 往小了说是疏忽, 往大了说就是不敬;恰好足以让心情不快的陛下抓住小辫子, 将这讨人嫌的穆姓方士从头到脚狠狠收拾一顿, 姑且发泄被死鬼隐形ntr的痛苦(谁叫这姓穆的非要和死鬼混在一起?)。因此, 盘坐御榻上的君主微微挺身,已经稍稍抬起了右手,准备等穆大夫一言不合就立刻立刻发怒, 让他品尝品尝封建老登的骄恣傲慢。
可惜,皇帝实在太低估了穆某人对封建老登的应对经验了。他略无犹豫, 即刻作答:
“回陛下的话, 霍侍中先前已经等在了殿外,随时可以觐见;不过, 霍侍中所知所学, 原也不必近在咫尺, 才能展示。即使相隔数百尺之远,也绝不妨碍霍侍中演示新技术威力的百分之一。”
“什么?”
皇帝在帷幔后左右看了一看, 略微有些茫然。这处行宫是皇室郊游打猎时歇脚的住处, 所以四面开阔平坦, 可以从宫门内一眼眺望到远处茂密丛林。而陛下四处眺望,却并没有看到什么演示的影子——没有乘放燃烧剂的车辆、没有挖掘防火的沟壑, 甚至没有一句该有的通报——如果要在皇帝下榻的行宫“演示”技术,起码也得提前报告一声吧?
还是身边的中常侍聪明, 转一转后迅速反应过来,赶紧俯下身来,小声提醒了一句:今天早上行宫的宫人布置陈设时,确实曾看见霍侍中赶着马匹从附近走过,还在宫外驻足观望了片刻,才又赶着马悄自离开,消失在丛林一种;而看守的宦官不以为意,只是顺口提了一准,根本没有上报——至于为什么没有报告嘛……嗨,霍侍中骑马在禁中随便闲逛,难道是什么很罕见、很不寻常的事情吗?宦官们多半还以为是皇帝心血来潮,又给自己的外甥整了匹骏马玩呢。
当然,现在看来,霍去病多半是听了穆姓方士的吩咐(或者说挑唆),在预先踩点,为后续的演示在做准备。一旦想通这一点,皇帝的脸色转了一圈,渐渐有了些阴晴不定的意思——不事先打好招呼就敢在御前安排实验,显然也是踩上了大不敬的红线;但现在霍去病人都已经来了,各项准备多半也做了,要是骤然发火怒斥方士,难免是打老鼠伤了玉瓶,会有波及到自己亲外甥的风险;于是想了一回,还是只能阴阳怪气:
“既然已经预备好了,你演示就是了!”
——反正只有霍去病一人一马,又能“演示”出个什么了不得的?如若演示出了岔子,他当场就可以给方士一通排头,发泄发泄积蓄已久的不快!
叫你砍开支!叫你挖墙脚!叫你动老子亲自培养的人!
茫然无知的穆某人俯首称是,招呼来了侍奉在侧的黄门。他并未指示霍侍中具体的方位,只是递给了黄门一根小小的铁管,让他走到外面空旷无人处,对着天空拉开铁管下的麻绳。
黄门宦官有些不知所措,但顶着无数好奇诧异的窥探,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走出殿外,在众目睽睽之下举起铁管,拉下了麻绳。
——“砰”!
一大团红色的火焰从铁管的顶端炸开了;绚丽明亮的光辉喷薄而上,在百余米米的高空盘旋飞舞,分孽为耀眼夺目的焰火之花,于阴沉暗淡的云层下闪闪发亮,醒目招展之至。
天公作美,方士们选来做“演示”的日子恰恰是一个昏暗冷淡的阴天,在这种光线熹微的天色里,人造强光的效力才能发挥得最好、最为出色。
当然,仅仅是用作信号的一枚小小烟花,还对不起这样大的阵仗;当殿中众人被烟火的光辉吸引,纷纷抬头观望之时,远处阴黑的云层中同样闪过了光芒;一开始那只是团白色的光球,但光球很快膨胀开来,向四面扫射出无数的光辉——
“啊!”
黄门大声惨叫,紧紧捂住了眼睛——并非是他胆大包天,居然敢在御前放肆无礼;而是骤然迸射的强光狂猛到不可思议,在脆弱的角膜上制造出了前所未有的刺激;直视烟花的瞳孔由昏暗迅即转为高亮,剧烈反差中肌肉筋挛神经抽搐,真是眼泪滚滚而下,几乎连睁也睁不开了。
所幸,在猝不及防的变故下,因为强刺激而失态的臣子并不在少数。十几个抬头细看的大臣同样被刺得眼泪直流,只能以袖遮面连连擦拭;站在后面的众人有前头的倒霉蛋做遮挡,倒没有没有丢脸到当场痛哭的地步,但也本能的扭过头去,躲避这耀眼夺目、绝对不可直视的光辉。这一发光团的效果,简直像是空中升起了第二个太阳,将原本暗淡、冰冷的大殿,照得比夏至午后还要明亮;就连御榻上有帷幔遮挡的皇帝陛下,都不能不用衣袖挡脸……天无二日,天无二日,原来天上有了两个太阳,居然会有如此厉害的效果!
这样灼灼的亮光持续了足足小半刻钟的功夫,才终于缓缓暗淡下来。不过,炫白的亮光消失之后,另一层闪动的光辉就逐渐浮了上来,那是——
“陛……陛下!”
不错,那是一张由闪闪星光组成的、皇帝陛下的脸,居高临下、硕大无朋,静静地悬浮在数百米高空之上,漠然的俯视着他的大臣们。
大殿中的呼吸声几乎都暂停了,刚刚还在慌乱擦着眼泪的臣子们茫然抬头,怔怔的仰视着那匪夷所思的奇迹——显而易见,这样恢弘博大的天象已经完全超越了一个古人正常的见识,无论在场的大儒如何的高明渊博、见多识广,此时都只能目瞪口呆,注目那张由灯火组成的圣容,那张威严的、高贵的、英俊的……
——好吧,在设计这套烟花系统之初,穆祺肯定是想给皇帝陛下整一张威严的、高贵的、英俊的脸,也算是对得起圣上这么天拨给的经费和场地(阴阳怪气姑且不论,单论投资的大方手笔,武帝的确是个绝佳的甲方),方便后续继续合作;但程序化的烟花燃烧毕竟有种种难点,要是仅仅在天上拼个“xx万岁”也就罢了,如果非得换做线条更精细、细节更真实的人脸,那就非得动用无人机和激光引导技术不可——不仅贵得抠脚,还非得要当事人实名制报备,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
求上不得,只能退而求其次;这套特制烟花经反复调试,倒也勉强捕捉到了陛下容貌的一点神韵,但在细节轮廓上却难免有些走样。尤其是在高空中被放大扩张之后,这种轮廓的走样就更为明显了——这么说吧,在穆祺原本的设想中,陛下的脸应该高悬当空,像是太阳一样像四面放射明亮阳光,以此象征皇权永远还不完的恩情;可实际操作中嘛……这么说吧,大家应该看过天线宝宝中那颗长着婴儿脑袋的太阳吧?
——没错,现在天上挂着的,就是这么一颗圆滚滚、胖乎乎、轮廓稍微变了那么一点形状的——诶——太阳。
……无论怎么来说,总还是一颗太阳嘛!有的时候就不要把要求定这么细了嘛!
当然,也正是出于此种可以理解的顾虑,穆祺才特意调整了展示的顺序,将这张胖脸安排在了强光之后,希望用先前的强刺激来转移大臣们的视线,避免漏出马脚。可惜,这个把戏的效果显然不如预期,因为有几位重臣已经在仔细打量头顶的太阳,渐渐露出了一点茫然的神色……
穆祺赶紧咳嗽了一声,转移了这可怕的注意力。他道:
“这是新型‘闪光弹’的效果,请陛下指正。”
陛下……陛下沉默了片刻。一面大概是强光刺眼,余悸未消;另一面则是超大版本的自己正在高空俯视,难免有些尴尬的无语;他并没有对这恢弘的奇迹表示赞叹,直视低声道: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这种新型‘闪光弹’的原理,与先前的高燃值燃烧剂,其实差相仿佛。之所以如此明亮耀眼,是因为在燃烧剂中加入了某些特殊的金属,可以更加剧烈的反应。”穆祺早就打好了腹稿:“后面的头像是通过多种‘烟花’联合控制的效果,至于具体的制备方法,陛下可以询问霍侍中。”
有霍侍中做背书,那就证明了这不是什么玄之又玄的方术法门,而是实实在在毫不掺假、可以复制也可以效仿的正规技术流程。不过,骤然将霍侍中拉来作保,难免又让陛下不大爽快。有鉴于此,哪怕明知故,他也非要问一句:
“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
“强光可以在短时间内致盲,在夜战中作用很大。”穆祺不慌不忙,如数家珍:“烟花组成的头像可以在两军对垒时发射,威慑不明就里的匈奴人,极大提振我军的士气——这是臣苦苦思索,冒昧得出的一点愚昧无知的见解,或可收万一之效。”
无论方士再如何强调“技术”,悬在空中的头像都更像是神迹而非人力;对于浑茫无知而格外迷信的匈奴而言,这种神迹的效力还要更加显著——他们又不是时时随侍皇帝的近臣,根本也看不出这张被拉宽后接近变形的胖脸;说不定还以为中原的天子就是这么一副能吃能喝、心宽体胖、格外有威严的样子呢?想一想吧,你有这样一种胖版的天线宝宝皇帝脸飘到头上,那威慑力不是很巨大吗?
按照常理而论,方士着意以陛下的面容来制造威慑,那似乎是一片拳拳忠君之心,要以此近乎神迹的天象为天子树立神权与皇权合一之无上权威;但天子成见在先,根本不会觉出什么被舔的快感。他只是端坐在帷幔之内,冷冷注视着下面。
在君臣几句对话以后,翘舌难下、惶恐不敢言的大臣们终于从空前的声光表演中反应了过来,开始小心的左右张望:什么“燃烧剂”、“特殊金属”他们听不太懂,但强光和烟花头像的战略意义却是一听就懂,绝无误解,用脚后跟都能想出它的巨大应用来——考虑到这玩意儿在对匈战场上的效用,再考虑到霍侍中在什么“新技术”的开发中亦步亦趋,“全程参与”,那稍稍一想,再仔细一想,又反复一想——
啧啧,大将军这笔交易做得真是划算呀!
怪不得人家能做大将军呢!怪不得人家能一飞冲天,执掌军界牛耳多年呢!——看看人家的眼光,看看人家投资的水平,看看人家下注的决心!
什么叫慧眼识英雄?什么叫相识于微?什么叫雪中送炭?一流的人物就是一流的人物,单单这一份豁出名声毅然与方士结交的见识,恐怕就不是别人能学得来的吧?
一念及此,在场好几人的脸色都微有变化了;现实欣羡嫉妒,而后又渐转为些微的惆怅与惘然——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们扪心自问,发现自己绝没有这个慧眼识英的目光,或者纵有此独具慧眼的目光,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拿自己的名声给几个佞幸下注;所以事后的这点惆怅云云,也就只好是惆怅而已了。
也正因如此,当这些先知先觉的人意识到关键之后,望向长平侯的目光难免就大有变化,一转为钦佩敬服了。
全程不明所以的长平侯:…………
高空的天线宝宝终于消失,偌大殿中再次归于阴暗;慌乱的人群赶紧恢复镇定,擦拭干净后排班站好,毕恭毕敬的垂头不语。先前略微混乱时还不觉得,现在稍稍恢复了一点从容,较为敏感的大臣立刻就觉出了一些异样——他们猛然意识到,虽然下面闹成一团,但高踞上首的至尊可是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既没有因为这爆裂的强光而惊呼失态,也没有因为天空之上伟大的奇迹(指胖版头像)而表示出逾越常态的喜悦;陛下只是漠然坐在原地,既无言语,亦无姿态,甚至都没有什么过大的动作。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即使面对如此玄妙高明的伟大奇迹,居然都还能保持高贵的从容与镇定。天下称孤道寡的人,难道都有这样的心性吗?
大家等候片刻,终于等到陛下开口说话;依旧是平淡漠然,略无波动,并没有因为亲近方士所展现出恢弘迹象的表现出任何的喜悦。如果几位熟悉的大臣没有听错的话,皇帝的声音甚至——甚至有点阴阳怪气?
“就只有这么一点动静?”
一发强光就能闪得整个宫殿几百人连眼都睁不开,这还只叫“一点动静”?如果这都只叫“一点动静”,那什么又叫“很大动静”?此话匪夷所思之至,在场的大臣们都相当愕然。
不过,面对这样近乎刁难的神经疑问,穆姓方士并没有表示出一丁点的异样,他道:
“这只是前奏而已。”
“什么前奏——”
话还没有说完,第二发明亮耀眼的闪光弹再次划破了阴暗的云层,强烈的光辉重新迸射出来,又一次将殿中众人刺得掩目不迭,赶紧低头;于是,陛下剩下那半句讥讽也就只有咽下肚中,再无人关心了。
第45章
霍侍中一人一马, 独自到行宫外的树林中踩点,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实验方士们研究的什么“闪光弹”,更是要检验这“闪光弹”的便携和易用性。
因此, 他的背包中鼓鼓囊囊,带的是整整十发“闪光弹”和备用燃料, 马背上还额外扛着一支钢铁铸成的什么“火箭筒”, 据说有校正弹道的功效。而他的全部任务, 就是在树丛中刨坑挖土, 固定好这根火箭筒, 然后按照先前排练过的程序,先打一发“闪光弹”,再打一发“烟花”, 交错进行,顺序一丝不乱——用方士的话说, 这是又展示了新式武器的威力, 又向陛下献了祥瑞,两全其美, 绝不含糊;可以完全体现他们的“情商”。
虽然并无第二人协助, 但整场实验依旧非常成功;由霍侍中亲自督造的闪光弹发挥稳定, 效果显著,没有一发差点意思;由方士亲自交付过来的烟花也非常之耀眼夺目、摄人心魄, 充分体现了祥瑞的独特魅力;纵使霍侍中先前已经见证过部分“烟花”的实验, 在亲眼目睹着皇帝陛下的头像(胖版)冉冉升起于半空时, 仍然是惊骇不已,翘舌难下, 甚至违背了安全条例,移开用于遮挡强光的什么“墨镜”, 去看那颗闪耀光辉的太阳——作为烟花的发射者,他站立下首抬头仰望,当然可以看得格外亲近,亦格外震撼——
人力所制造的奇迹,居然可以绚烂多彩到这样匪夷所思的地步!与这样的奇迹相比,就算他念兹在兹,辛苦磨砺十余年的骑兵战术,几乎都要等而下之,乃至于相形失色了!
大就是好,多就是美,爆炸特效就是战斗力;如果从绝对的理智上讲,轰隆隆的爆炸和闪亮亮的烟花未必就真拥有那么高的战力。但你确实也很难说服一个经验不足、年轻气盛的的热血少年采取完全的理智——尤其是在亲眼见证了闪光弹和烟花之后。
所以,当霍侍中站在原地注目欣赏那由火药和燃烧剂所构筑的绚丽光景时,某个朦胧的念头也就在惊叹与震撼中悄然诞生了。他隐约意识到,相比于古典而陈旧的战法,这些新式的玩意儿似乎也可以应用在战场上,衍生出想象不到的技法……
“去病!去病!”
霍去病转过头来,看到十几个宦官劈开荆棘,推开藤蔓,艰难跋涉过树根草木,拼命向自己这边挤来。后面是两个侍卫半挡半遮,蔽护着还穿着大礼服的长平侯——重臣上朝的礼服又华丽又繁琐,在树丛中拖过一路后已经有些不成样子;不过长平侯似乎根本不在乎那身衣服,两步就跨过了泥坑荆棘,连连向左右张望:
“去病——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
霍侍中老老实实向亲舅舅行礼,再老老实实回话:
“只有小子一人。诸位先生们都说,我已经大致掌握了‘技术’,不必要他们再从旁指点。只要小心谨慎,一个人也可以把事情办好。”
说到最后一句时,霍去病的语气中多了一点浅淡的自豪。这几个月来他在方士手下勤奋学习(或者说当苦力,两者区别不大),已经熟练掌握了化工产业的基本操作,明白了基本的“酸”、“碱”,掌握了常见的“氧化”、“还原”,可谓收获极丰,非同凡响;因为化工需要亲自动手,因此这些闪光弹与烟花弹,不少流程中也算是凝结了他的心血。如果说亲眼见证闪光和皇帝头像(胖版),还只是目眩神迷的惊诧,那么亲自动手参与到奇迹的制造之中,则难免会多出更深刻而微妙的情绪。
所以,霍侍中在陈述烟花技术之时,即使再三压抑,神情中亦隐约有飞扬跳动的喜悦,乃至于隐含着某种难以自觉也难以掩饰的炫耀——看!这么好的东西是我做出来的!我可以做这么大的事了!
如果换做平时,舅舅长平侯一定温颜笑慰,笑意盈盈的听完外甥那兴奋中难以自制的炫示,最后还要再用心鼓励鼓励,表示出分毫不马虎的关切与温和——大将军之得人心者,大抵便是如此。但不知今天是怎么回事,在仔细听完外甥的解释后,长平侯并未回话;相反,他露出了某种古怪、奇特、近乎怔忪的表情,在原地愣愣想了片刻。
“……是你做出来的呀。”他叹息道。
霍去病自豪道:
“是的!”
“那也难怪穆——穆大夫非要把你带上……”大将军喃喃道:“既然如此,你先在这里等着,稍后陛下会派人呼唤,我们一起去面圣。”
说到此处,大将军停了一停,到底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
“去病。之后面圣的时候,你还是要小心留意。说话——说话注意些才好。”
没错,虽然在放完十几发闪光弹和烟花后,莫大震撼余威犹在,宫殿中已经没有人有心思继续议政,也似乎根本没有这个必要继续议政,但御座上的至尊却绝不愿意顺应这个显而易见事实。仿佛是为了表明什么“哼,朕才不在意这点奇技淫巧呢!”的莫名心情;他硬生生坐下来把会给继续开了下去,就算群臣都已经无话可说,也一定要亲自点名,让丞相御史大夫和大司农等三巨头依次登场,把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所有人都已经熟悉、所有人都议论烂了的数据从头再说一遍,然后让大家再次讨论,还一定要“别出心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