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傻二疯
实际上,历史上霍去病“封狼居胥”,很可能也是退而求其次,因为实在不好攻破防守严密、工事齐备的单于庭,所以在狼居胥山上搞一搞也很不错。不过很微妙的是,在他封狼居胥之后,这个“退而求其次”反而成了历史的情意结,其意义已经完全不是区区单于庭可以媲美的了——没错,在单于庭搞仪式可以让匈奴人特别受刺激,特别破防,但那又与穆祺有什么关系?他只是纯粹为了自己爽,又何必考虑匈奴人的态度?
眼见穆祺微笑不语,俨然绝不让步。霍去病只好闭口不谈,回马让人预备仪式。既然是行军途中,那这个祭天仪式也不能搞得太大,按照流程也就是烧两把柴火告祭上天,烤两只现打的野狼和现杀的牛羊祭祀高皇帝高皇后,顺便让胡人的巫师在火堆边扭动屁股唱歌跳舞,取悦祖先在天之灵——考虑到高皇帝的品味,他们还特意让胡人巫师学了楚地的舞蹈,尽力回现汉初楚歌楚舞的风味。当然,这个回现肯定是不正宗的、古怪的、一团浆糊的,但没有关系,想来高皇帝也不会介意这一点小小细节的。
相对于这样乱糟糟草台班子一样的安排,穆祺更重视的反而是仪式之后必然要朗读的祭文。没有办法,《史记》可能不会操心祭天的具体流程,但一定会愿意把祭文给全文收录,以资借鉴。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穆祺不得不费尽心机,卖力拼凑。他原本是用ai凑了一篇,但交给刘先生审核后却被直接打了回来,顺带着的是不屑一句的评语:
“俗套!无趣!典故还错得一塌糊涂!这样的文章拿出手,将来留名万世,遗羞千古,你也不怕丢脸!”
权威在前,穆祺不能不咬牙认了这个评价,收回了文章。但文章收回后他也实在是憋不出一个大字了,于是左看右望,只能将目光投向了在场唯一富有文学素养的高人——写过秋风辞、鉴赏过上林赋的刘先生。
面对他殷切的目光,高人冷笑了一声,转过头去,意思不言而喻:
“我凭什么要帮你的忙?”
好吧,这个时候就该拿出甜头来了。穆祺道:
“好教陛下知道,可能再过一两日,我们就能动身前往‘门’那一边的西蜀了。”
这一句话立竿见影,刘先生果然立刻转过了头来:
“这么快?”
虽然口口声声,立刻就要出发与诸葛丞相见面。但刘彻自己心里清楚,晓得他们几个在“门”对面的洛阳人生地不熟,是摸门不着的外来人,还不知要在当地碰多少钉子,才能找到往西蜀的通路;而今消息来得如此之快,当然是惊讶之至。
“主要是运气不错。”穆祺微笑:“也是最近的消息,说魏帝要在宫中开大朝会,召集京畿的重臣商议诸葛北伐的大事,各处的州郡长吏,都要向洛阳派出使臣。”
刘彻不解:“那又如何?”
“这样的大朝会,可以算是曹魏上层难得的社交机会。”穆祺曼声道:“既然是难得的社交机会,那当然要穿几件好衣服。”
要穿好衣服,就得有好布料。而此时世上最好最易得的布料,自然就是产自西川的……蜀锦。
顶尖的蜀锦是不耐储存的,洛阳城中的贵族也绝不屑于穿过时的花样;所以一旦有了内外勋贵聚会的良机,有门路的豪商就会闻风而动,从西川进口来最好最时新的布料,供贵人们从容挑选。而这私下往来的商路,无疑就是他们与西蜀暗通款曲的绝佳机会。
皇帝大致理解了这个思路,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不可自抑的震惊:“魏国的高官居然全都穿西川的锦缎?这不是公然资敌么?”
穆祺耸一耸肩:“或许吧,但陛下何必追究得这么细呢?”
——当然啦,事实上在蜀锦一开始流通时,还是有人追究得很细的。比如魏文帝曹丕一眼就看出,蜀锦绝对是诸葛亮用以弥补财政开支的重要外销货物,西蜀关键的财力支撑之一;于是曾屡次下诏,要封锁贸易制裁西蜀,make 大魏 great again。但很可惜,市场无形的大手总是那么无孔不入,而做人也很难摆脱对鲜衣美食的需求。贸易制裁实施不过几年,大臣们很快发现魏帝口嫌体正直,一边批判诸葛亮一边在私下里穿诸葛氏精选同款蜀锦,于是禁令立刻松弛,迅速流于形式;等到后来魏明帝即位,曹睿本身也是个喜爱奢华衣服每日一换犹嫌不足的主,什么支持魏货抗拒西蜀糖衣炮弹,自然也是镜花水月,从此不必再提了。
所以,现在的魏国大朝会已经成了豪商们竞相追逐的梦想市场,油水充足的应许之地。每一次洛阳开会讨论诸葛北伐,应对策略还没有拟定出来,反倒先要让诸葛亮狠赚一笔军费。长此以往,两国之间的商路已经锻炼出了很熟练的模式,穆祺按图索骥,并不难找到端倪。
“我找到了洛阳的豪商,送了他一百两黄金,托言说自己是外出闯荡的行商,想请他带一批货运到西蜀。看在金子的份上,这位豪商已经慷慨应允了。”穆祺晃了晃手上的贴纸:“我会把另一张贴纸藏在货物中,随同抵达西蜀。到时候在两边同时张开‘门’,就可以自由出入。”
这计划听着倒比较靠谱,但刘先生依然将信将疑:“托运货物而已,费用能到得了一百两黄金?”
“我还让他带了一封信去。”穆祺道:“托他转呈诸葛丞相的胞弟诸葛均,说是聊一聊南阳的事情。这位豪商也慷慨答应了。”
能往返两地常年做蜀锦买卖的暴利生意,那肯定与两国的高层都有关系,寄一封信绝对不是什么难题。刘先生挑了挑眉:
“你在信上写了什么?”
能长袖善舞主持买卖的豪商又不是傻的,踩红线的事情百分之百不会干。在承诺投递书信之前,绝对会将信件拆开仔细检查,每一个字都要来回揣摩,确认没有问题后才会出手。进过这样严密的筛查之后,就算穆祺真能把信送到诸葛均手中,又能有个什么作用?
“我能写什么呢?既然是普通的行商托人寄的信件,那自然也只是普通的寒暄攀附,希望诸葛先生能稍微照拂照拂而已。经商在外都要拉拉关系,大家也都能理解。”穆祺笑道:“再说了,我是当着那位豪商的面亲自写下的书信,内容上是一点毛病都不敢有的。”
实际上,即使看在一百两黄金面下,那豪商口口声声说对穆先生“完全信任”、“绝无疑猜”,但拿到信之后立刻展开,从头到尾看了足足两刻钟,又把信封从里到外翻检过三遍,是真的一寸一寸确认无误之后,才亲自把信纸装进了信封,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当然,在检查过程中,穆祺那一手狗爬字在客观上给检查带来了极大的麻烦,但不管怎么说人家还是亲自过目、亲自监督,避免了一切在文字上动手脚的可能。
——所以,就算真有什么手脚,那也不能蠢到在文字上动,对吧?
刘先生瞥了穆祺一眼,禁不住露出了一点冷笑。
文字中是不可能有手脚的,信纸被再三检查,也很难有什么诡秘的猫腻。不过,这所有的缜密检查,都只会是在事前,而绝不会在事后;一旦信件被密封铃印,那它就是专属于汉长水校尉诸葛均的文件;消息渠道等同于权力的渠道,就算再给豪商一百个胆子,也决计不敢在中途拆开高官的密封文件,显现出干预顶层政治的野心,所以,真正要动手脚,也应该在信件运输的过程中动手脚。
实际上,这个机关也并不猜测。穆祺事先在信纸上涂了一层易与氧化与挥发的白色涂料,只等着运输时间一长,涂料自行脱落,原有的字迹消失无踪,真正的、关键的内容就会从涂层下浮现,切切实实地为阅读者带来一个巨大的惊喜。
于是,面对着刘先生的冷笑,穆祺同样也露出了微笑。
需求决定供应,在被无形的大手调节了几十年之后,中原到西蜀的商路已经非常成熟了。从各个渠道确认了魏国朝廷即将召集重臣议事以后,各位商家急客户之所急,想客户之所想,已经提前向西川派出了商队,沿某些崎岖的小道急速行进,十五日内就能抵达成都,亲自拣选今年时兴的布料。
当然,看在一百两黄金的份上,某位穆姓行商的信也被第一时间送到了豪商们在西蜀结交的贵人手中,并第一时间转交到了长水校尉诸葛均的府邸。
当然,就算看在往日的交情上递送了这份书信,代为转交的贵人心中却非常清楚,知道这种攀附交情的信件一点用处也没有。外来的商人不明白西川的情形,总以为诸葛校尉贵为丞相的胞弟,一定能在贸易上有什么取足轻重的话语权,但真正熟悉内情的人都明白,成都的锦缎能够通行天下,靠的绝不是什么关说和贿赂;而诸葛丞相风裁峻肃,亦断不容至亲在这牵涉对外贸易的大事上横插一脚。这种千辛万苦递来的信件,以及信件之后必然不菲的开销,纯粹都是白费而已。
自然啦,就算信件纯粹无用,成都朝廷也绝不会表现出什么生冷的态度。为了最大限度扩大蜀锦贸易充实国库,朝廷一向对商人颇为宽厚,不知者绝不为罪。所以长水校尉一定会亲手打开书信,亲自阅读信件,再亲笔写一封温柔体贴、从容平和的回信,邀请这位攀附关系的行商亲自到西川走一走看一看,寻觅他渴盼的商机,并允诺大汉朝廷会公平行事,绝没有什么歧视对待。
——当然,也绝没有什么优待。
不过,一般商人往来买卖,也就只能图个公平公正而已。什么破格优待,什么特许经营,什么垄断地位,这样独属于资本主义的玄妙玩法,现在会的还实在不多。所以行商能拿到这个结果,心中应当还是满意的。
考虑到这样的惯例,帮忙送信的贵人把东西送到后,还特意在校尉的府邸停了一停,准备将诸葛先生的回信一并带走,顺便转交给在自家等候的豪商。
一百两黄金的分量还是非常重的,该办的事情都要办得妥当才好。
然后,等候未久的贵人看到长水校尉诸葛均夺门而出,到院中翻身上马,反手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一溜烟扬长而去;全程兔起鹘落、一气呵成,居然根本没有向坐在门边的贵人看上一眼。
贵人:?!
长水校尉快马疾驰百里,在成都城外下翻身下马,将马匹随手丢给城门小吏,随后沿着小道一路疾行,满头大汗的停在了西北角丞相府外。奔走疾驰,神色皆变,喘气几如牛马,就连看门的侍卫都吓了一跳。但诸葛校尉却一句不肯多说,只从怀中摸出一封被汗水沾湿的信件,双手呈递了过去。
这封信迅速被递入府内。半刻钟后,长水校尉被单独召入相府的书房。虽然一路疾行,抵达时也将近傍晚,书房四面灯火通明,还有手捧水盆和食盒的小吏来回进出——显然,丞相今天的晚饭又是在案牍文书中偷空用的;而且由于这一封突如其来的书信,恐怕相府的晚饭时间又要大大压缩了。
长水校尉踏入书房,跪坐在竹简帛书与笔墨之中的大汉丞相终于抬起头来——清癯、消瘦,但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如静室生电,略无倦怠之色。
他道:“这封信是哪里来的?”
第80章
虽然是亲生的兄弟, 但丞相府的规矩依旧是凛然整肃,断不可违背。长水校尉拜了下去,三言两语, 简单介绍了信件的来历,并交代了那位送信的豪商的下落——在冲出来之前, 诸葛校尉不忘让府中的管家巧言留下远道而来的客人, 以备随时的检查,
不过, 丞相聚精会神听完, 并没有多置一词;他只是默默展开那张令长水校尉心惊胆战的信纸,将它靠近昏黄的烛光;那张轻薄到近乎乌有的信纸几乎遮盖不住什么,所以即使站在远处, 诸葛校尉依旧能清晰分辨出信纸上以各种颜色勾画的纹路,乃至以墨涂抹的大致轮廓——巴蜀、雍州、荆州三地的轮廓。
当然, 仅仅三州的地图, 其实并没有什么奇怪。哪怕这三州的地图格外详尽、细致、准确,也绝不至于让诸葛校尉失态到仓促打搅丞相府。这张信纸上最关键、最要命的, 是那些纹路上涂抹的斑点, 刻意做出的标记。按照详细的脉络来看, 这些斑点应该标记的是……矿脉。
矿脉,尤其是金矿铜矿铁矿的矿脉, 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绝对的战略资源, 要严格把持的机密。东汉朝廷尚在的时候, 这些机密统归少府严管;东汉朝廷瓦解之后,各地诸侯从中截流, 渐渐也摸清了属地内矿产的底细。但无论如何,乱世流离典籍沦丧, 过往的知识积累流失殆尽,在各地的生产秩序全面崩溃之后,已经很少有政权能完全掌握这些必须耗费巨大人力才能摸排清楚的战略资源了。
事实上,即使贵为诸葛丞相的胞弟,执掌禁军的二千石高官,诸葛校尉对益州矿脉的了解依然是寥寥无几,知之甚少;可是,以他了了无几的见解来看,这张地图上标记的地点……还全都是对的。
仅仅这一点就够吓人了,但更吓人的却是地图下做的注释——具体注释了什么不要紧,因为诸葛校尉压根也没有细看;他只一眼就分辨出来,这些注释的笔迹实在熟悉得叫人害怕——法度严谨、勾画清晰,那分明就是大臣丞相诸葛武侯的笔迹!
年幼时躬耕于南阳,兄长的笔迹他也不知见过几千几百回。但就是诸葛均仔细检视数回,也实在分辨不出信纸上的字到底与正版有什么区别。要不是送信的人就坐在府中,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丞相府递来的公文……能将最熟悉字迹的人都糊弄得一头雾水、反应不能,说明下笔的人绝对是认认真真临摹过武侯的笔墨,没有辛苦十几年的功夫,绝对不能臻至如此境界——但这又怎么可能呢?
没错,三国鼎立以后战事稍歇,高层的士大夫寄情山水笔墨,在书法上用了不少的心思。曹魏那边的锺繇号称“天然第一”,法帖流布海内,堪称稀世之宝,临摹者不计其数;要是有人精心模仿,字迹相似,那也不是异事。但诸葛丞相从未在翰墨上留心,诸葛氏也从不在书法上见长,又有谁会刻意效仿丞相的笔迹,学到这样惟妙惟肖的地步?
最关键的是,临摹这种事情也是要有原稿的,能够一字不差的模仿到这么像,那说明书写者手上必定有丞相亲笔的原稿——还是大量的原稿,涉及到各种场合各种应用的原稿——考虑到这些原稿可能的来历,那事情可就相当麻烦了!
有鉴于此,长水校尉才会大失仪态,甚至连缘由都不敢对外泄漏半句,几乎是孤身一人狂奔入成都城内,来通报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事实上,当他踏进丞相府时,都依旧是心跳如雷,汗流浃背,不可自抑的在幻想着某些可怕的前景。不过,相府书房里某种自带的平和气氛还是抚平了过于激烈情绪,他渐渐恢复了镇定,在座垫上拜了下去:
“丞相,这个字……”
丞相抖了抖纸张,神色很平静。
“不要担心。”他道:“这个字没有什么。”
作为真正的、第一手的当事人,诸葛丞相的眼光比他的弟弟更老辣;他一眼就分辨出来,这的确是自己的字迹,但字迹与字迹之间亦有差别——武侯使用的字体有两种,一种是平日处理公务批阅文件的字迹,相对来说更飘逸潦草,使用了大量简化的偏旁部首(没有办法,这么多公文不能不逼出一点取巧的思路);另一种则整整有法,规制严谨,容不得一点的偏差,但因为相对复杂艰涩,也只在极少、极庄重的场合使用——比如数年前进献嗣君的《出师表》中。
而微妙的是,这张信纸上模仿的字体,恰恰是后一种更庄重严肃、也更为少见的字体。
既然模仿的是后一种字体,那长水校尉的担忧就不存在了。这种字体应用的多半是需要公开的堂皇文章,就算泄漏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应该不牵涉到什么机密。当然,理论上讲,武侯亲笔书写的正式公文都应该存档在宫中,等闲也不该轻易外泄;这种字体的由来,仍然有不小的疑问——不过,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毕竟,以大汉现在的情况看,丞相府泄密可要比皇宫泄密严重多了,对吧?
丞相取过蓝笔,在信纸上勾了一圈,预备在日后再思索这字体的真正由来;这是他常年办公留下的习惯,用各种颜色的笔标注事情的轻重缓急,留待日后逐一处理——而以蓝色标注,则意味着这个问题并不算紧急,无关乎大局;或者说,丞相本人并不能从中感受到什么恶意。
这种感受极为微妙,但也不是没有证据。第一,信纸中附上的矿藏确实是个真的,至少以丞相掌握的现有资料,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伪造的可能;第二,信纸中的矿藏非常好验证,其中标注的几个未知的铁矿干脆就在成都附近、锦江上游,是与不是,派人一看便知,也不存在上下其手的可能。无论对方是谁,愿意透露新的矿藏博取信任,那应该是不存在恶意的。
至于第三……第三嘛,丞相抽出藏在地图下的第二张信纸,又对着灯光看了一回。这是一封简短的、向大汉丞相致以敬意与问候的书信。长水校尉在看到一张纸后惶恐莫名,立刻就封存了所有信件等待后续查验,根本没有来得及检查后续的文件。而如果仔细读过这几封信,就会发现书写者的谨慎、仔细、乃至于某种古怪的……恭敬?
是的,三分天下名震南北以后,世上已经没有几个敢于对大汉丞相不敬了;就连敌国君臣,彼此仇寇,官面上都不能不对武侯保持必要的敬意、基本的尊重。但敬意与敬意之间犹有差距,武侯一生已经见识过许多虚伪的、生疏的、冷淡的恭敬,但这封简短书信中显露出的敬意,似乎更加——
武侯揉了揉眉心,在第二张纸上圈了一个红圈。
“寄来这封信的商人还在下处吧?”他道:“让他稍等片刻,把我的回信顺手带回去。”
长水校尉愣了一愣,想要张口提醒:如果那商人真是从洛阳出发的,那从成都寄回书信少说也要半个月以上,一来一往一月有余,恐怕战争都已经开打,什么都是来不及了。
丞相抬起一只手来,阻止了他的话:
“不必多虑,我想写这封信的人自然有法子拿到回信……倒是你,仓促前来,用过哺食了吗?如果没有,就在这里吃一点吧,厨下应该还备得有热饭。”
说完这一句,武侯的目光已经移开,望向了几案上高高堆起的竹简——虽然是亲兄弟当面汇报的事务,但汉丞相能为他分配的时间也就那么一时半刻;如今分配的时刻已经结束,他又要迅速清空大脑,准备迎接无休止的公文了。
大汉相府的日常,从来都是这么运转的。
在寄出了那封关键的信件之后,穆祺一直在忙着写文章。
喔,这里当然不是封狼居胥的祭文,那玩意儿已经由刘先生帮他代劳了。他要写的是的是发言稿——与诸葛武侯见面时的发言稿;一旦丞相领悟到信件中的意思,允许他们觐见,那他就得以尽量简短清晰的语言介绍自己的身份和来历,尽快解释清楚这匪夷所思的事实;而这个“简短”的要求还相当苛刻,穆祺打算把整个背景介绍压缩在一千字以内,但要兼顾可信度与完整事实,似乎又颇为艰难、颇为麻烦,以至于他推敲数次,至今仍不能定稿。
在他推敲第三稿时,一直在旁围观的刘先生终于忍不住了。他倒不在乎穆祺辛苦不辛苦,却对这种待遇的差距非常敏感:当初他纡尊降贵,堂堂降临,穆氏穿个衬衫大裤衩就来迎接,见面不到两天就开始阴阳巫蛊之变猛戳他的痛点,散漫无礼到简直不可思议的地步;现在呢?现在诸葛氏还没答应见面呢,他就忙着写稿子、裁衣服、反反复复的练习礼仪——你几个意思?
人类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双标。要是穆祺横冲直撞、放诞自如,对谁都这么无礼狂妄,可能刘先生也就一咬牙忍了;但现在——现在这双标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他可就忍不了了:
“你很用心嘛!”
忙着修改语法的穆祺茫然抬起头来,看到了老登阴阳怪气的脸。
“……不敢。”他下意识回话:“既然是拜见大汉丞相,当然要有适当的礼数……”
拜见大汉丞相就要有礼数了?我看你拜见我这个大汉皇帝也没讲过什么礼数嘛!
“你居然还懂礼节。”老登冷冷道:“真是难得。”
好吧,就算穆祺的脑子还沉浸在文字逻辑中,那现在也该意识到不对了。他慢慢抬起头来,凝视皇帝陛下。
“礼法既是尊重身份,同样也是尊重事实。”他慢条斯理道:“诸葛丞相鞠躬尽瘁,夙兴夜寐,能挤出来的时间是很有限的,要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完成有效的沟通,必须尽力修正措辞,让交流变得高效而准确。而陛下嘛……”
不要说死鬼皇帝闲得天天蛋疼刷短视频玩了,就是活着的皇帝不也有大把的时间在上林苑快活?时间这么充裕,那沟通再低效也不算低效,就算一通嘴炮打完,该说的不也都说了么?又耽搁了你什么?
“再说,礼数要做就要做全套。”穆祺又道:“以正式的礼节拜见陛下也没什么不可以,但既然是正式拜见,那么皇后和太子就都要一一见过——那恐怕……”
老登不说话了。
第81章
丞相府的办事效率一向极为高速, 长水校尉只在府中留宿了一晚,第二天就拿着武侯的回文赶回家里,并将这一份信亲手交给了带来那封石破天惊信件的豪商。在转交之时, 他亲自端详了那位寄信的豪商,最终却不能不失望地承认, 自己兄长的预测一点差错也没有——寄信人确实对整个事情一无所知, 在收到了大汉丞相的亲笔信后, 表现出的也是完全正常的惊喜、惶恐、受宠若惊, 没有一丁点的异样。所以, 他真就只是个收了钱负责送信的商人而已,真正搞出大事的,应该是那个写信的人。
但问题是, 这个写信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来历。诸葛校尉倒是旁敲侧击问过几次,但负责转交的商人一问三不知, 只知道是个口音古怪出手阔绰的年轻人委托的业务, 其余信息一概阙如。秉承丞相的指示,校尉不好打草惊蛇, 泛泛问过两次, 也就只好闷闷而退了。
当然, 大汉丞相的亲笔信的作用总是那么非同凡响。如果说一开始这负责转交的豪商还只以为是哪家的富贵公子人傻钱多,连西蜀的行情都不打探清楚就冒冒然送钱送信到处撞墙;那么现在这一字千金的亲笔信送到, 商人的观点立刻就随着事实而变更了。他猛然意识到, 那位古里古怪、稀里糊涂的富贵公子, 背后说不定真站着什么可以直达天听的庞大力量;而贵公子先前那些莫名其妙的言论,似乎也一下子发人深省, 颇堪玩味了。
所以,他恭恭敬敬的遵守了贵公子的指示, 老老实实将诸葛丞相的回信装进了贵公子先前托付给他的一个小盒中——一个小巧、轻便、质地坚硬而光滑的盒子;豪商分辨不出它的材料,但凭本能也知道这一定是件宝贝。以他原本的心思,是打算以此奇货可居,在事后狠狠敲贵公子一笔的,但现在事态突变,当然也就只有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