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合鸽鸟子
第78章 大断底
“听到了没?”宋洲用轻松的带点调侃的语气对宋恩蕙说,“要是我这么跟你承诺啊,你肯定不放心,现在林文婧亲口承诺金成有底气断底包赔,您这位澳尔康的大少奶奶可算是吃了颗定心丸吧?”
宋恩蕙不语,电话那头的背景里模模糊糊又传来什么催促的声音,应该是婚礼现场布置所用的什么道具又出了小问题。
“你先忙人生大事呐,姐啊。”宋洲底气十足道,“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你与其担心我这边的品质,不如在双十一前几天,在澳尔康的官方直播间投流,播两场9960,保证你事业婚礼双丰收!”
“你鞋底板上刻的厂名毕竟是洛诗妮,在三四线小县城卖卖就算了,真放在官方直播间展示,会被一些精明的消费者投诉的。”宋恩蕙扶额一笑,电话两头的气氛也不如之间那么焦灼。
“对对对,”林文婧还在连线中,见缝插针道,“9960毕竟是山海鞋,咱和正宗温州品质之间的差距还是一目了然的,只是小宋总,这一款鞋底我就卖你一家,现在你又要让我加防冻液,啧啧啧,得加钱。”
宋洲炸毛:“你这不是坐地起价嘛!”
高云歌惊呼:“你这时候要加钱,我们不可能跟客户涨价呀。”
小娅附和:“就是就是,况且外面跟版的厂又不是没有,我问过他们的文员,虽然订单量不大,但报价都比我们便宜,我们的竞争本来就很激烈了!”
“之前我喷漆改植绒的时候你就让我加过一轮钱了,怎么,现在还要加?”宋洲很快稳定住情绪,“一分价钱一分货的道理我是懂的,只是小老板娘,妮方才说断底包赔,那你配的到底是我的出厂价,还是澳尔康的售价?”
林文婧:“……”
“我先通知车间那边速速改配方生产。”林文婧闭口不再谈钱的问题。
两边的电话全都挂断,档口里的三人不约而同看向挂在墙壁上的大屏幕,切分成多格的监控画面里全部在生产9960。
以前看到这一幕会觉得很满足,但今天却蒙上了那双断底的阴影。高云歌提了个建议,既然林文婧答应会改进生产配方,不如让金成安排司机把车间里还剩下的鞋底先拉回去替换掉,宋洲思忖了片刻后摇头道:“那我们至少要停工三天,本来我们就是在欠单的状态,突然停工,外面肯定会传得沸沸扬扬,我们不能因为一双断底影响了整体的声誉。”
“那现在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做吗?”虽然不懂防冻液是个什么东西,但高云歌看监控里那些寻常的鞋底,都出于心理作用觉得不可信了。他让小娅把前台电脑里的订单和与澳尔康的合同都打开,仔仔细细地看,他注意到合同里不仅标明了断底的质保期更长,还强调如果重大瑕疵品的比例超过千分之三,澳尔康就有权会将已经发到线下门面的货物全部退还。
“去年天骐的鞋底出问题,那些公司单也是全部退货的。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高云歌看向宋洲,再次和他商议。宋洲愁容凝重,但还是坚持道:“给天猫店做供应链的人已经开始从我们这儿拿货了,且挂的链接全是现货。”
抛来目前正面临的困境不谈,高云歌不得不承认,宋洲在9960的战略布局上确实把这个款的售卖渠道打开到极致。
他先是做澳尔康这种大品牌的公司单,用真皮的高品质吸引来做低价批发的市场客户下单,也正是这一波里有人把他的样式泄露给其他鞋厂,但那时候的洛诗妮已经能稳定日产六千双以上,就算其他鞋厂想跟版,考虑到综合效益和竞争力,也只能像昊得宝老板那样选择眼红着围观。
宋洲等到批发客户们手里都有几件鞋了,才允许传统电商上链接。目前这位拿货的供应链老板是个五大三粗的胡茬大汉,却给自己的公司取名“贵足女郎”,宋洲谈给他一个略低于批发价的现金价,由贵足女郎每天统一从洛诗妮的车间里拿货,再分发给各大电商网店。
小娅翻开贵足女郎的送货单,今天是合作的第三天,他的拿货量就从最开始的几百双猛增到两千多。宋洲跟他谈价前特意向同行们打听过,这个贵足女郎专业给旗舰A类店供货,全是促销节日期间舍得花大血本买流量直通车的实力大店。至于TY直播,那得等到这些大店卖爽了才能开始,夏之心也乐意等那些旗舰网店卖爆单了再开播,他们平台不同不存在流量上的竞争,却可以共享款式的热度。
“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鞋子要么不出问题,要么就是批量出问题。就算把厂里的那一点点退回去,我们也不可能召回那些运输路上的和已经到经销商或者消费者手里的。”宋洲让小娅把9960的总出库单打开,截止到今晚已经超过十五万双。
宋洲说:“我们现在只能赌,寄希望于那一双只是个例。”
高云歌的手心微凉,动作快于头脑反应地牵住宋洲的手。他随后看向双手合十做祈祷状的小娅,建议道:“你从明天开始也穿9960,多走多跳,我们实际看看这双鞋在山海的天气状况下的真实使用情况。”
小娅点头答应,但她第二天差点没能拿到自己码号的鞋子。
贵足女郎一大早传来的配货数量震惊整个洛诗妮,他本人也第一时间赶到车间的打包区里,他亲自来催货,不允许洛诗妮的工人将鞋盒装进大纸箱里发往托运部。今天他贵足女郎包场,不论颜色码号,只要是9960,他就全都要。
打包区里先后还来了几个挂链接的散客,一见到大胡子的贵足女郎,就了然自己绝对拿不到货,悻悻而去。高云歌在那么大的欠单量面前也乱了阵脚,宋洲已经尽量避免批发和线上两个渠道的忙季撞到一起,奈何9960实在是太好卖了,贵足女郎等待之际问道:“你们的产量能不能在三天内达到过万双?”
高云歌和宋洲四目相对,全都能听懂女郎话里的潜台词:双十一活动才刚刚开始,如果洛诗妮无法满足他日益飙增的需求量,他绝对会趁早再找其他鞋厂。
且他要求的过万,仅仅是从自己的需求量出发,并没有将洛诗妮的其他客户算进去。
洛诗妮随即开始超负荷生产。
鞋楦像火车过山洞,密密麻麻穿过流水线,不留一丝缝隙,又重新穿着下一双鞋的材料,再一次进入隧道。高云歌每每觉得手工组的区域再也塞不下人了,有工人看到招工告示后来车间里转悠,他总能三言两语地将人留下,完美避开消防设备后又加了个烘箱,每天就又能多出五百双的产量。
车间外的宋洲也没闲着,催金成又追加了二十四双模具。重新送进洛诗妮的鞋底加入防冻液后散发出轻微的橡胶气味,但和之前的鞋底在手感上并没有明显区别,宋洲就把那鞋底摆在档口的茶桌上,学着多鑫老板的手法将鞋底横截开来,他左看右看,并没有发现其中有什么杂质。
他还是不放心地给林文婧打了个电话。林文婧以为他又是来催加模具的,刚开始语气不是很耐烦,宋洲问道:“你现在用的化工是华龙的?”
“就问他拿了一批,意思意思,大家都有个台阶下,货款都已经结清了。”林文婧笑,“化工生意也很卷的啊,小宋总,华龙把货送进来的第二天,我的老供应商就主动给我调价了。要是客户都这么好抢,我相信全山海的化工老板都排着队来挨高云歌的揍。”
“漂亮心情这两天也出货了,量还不小。”宋洲陡然换了个话题,“拿杯啊,价格比我的便宜,现在这个款又不愁卖,她要是和我一个价该多好。”
“她用的是多鑫的鞋底,底板AbcdEi,刚好可以冒充你的LostNi。”林文婧说,“本来多鑫那款鞋底已经死透了,一家不跟脚全部退货,怪他鞋底有问题货款还在扯皮,另一家十月底给他做了几千双,但洛诗妮产量增加后,补单还是补到了你这里。他能起死回生完全靠的漂亮心情,估计也是在放手一搏,漂亮心情要多少量,他就下了多少模具。”
“漂亮心情的订单是贵足女郎给的,我都知道的。”宋洲的消息只会比林文婧更灵通,“反正你们那边不能再有断底了,品质是我们唯一的优势。”
“厂里的材料进出都是我爸在管控。”林文婧还是这句话,“小宋总,你可以不相信任何外人当采购,你会不信自己的父亲吗?”
宋洲领着新荣记的保温袋进电梯时,刚好有乌泱泱一大片工人在下班点从电梯里出来。
没有人会特别留意到他袋口上的logo,再华美的包装在他们眼里跟任何外卖都没什么两样,高云歌也是连吃了一个星期后才看出那个麒麟标志眼熟,感慨地说宋洲一顿打包的饭菜都要吃大几百,这辈子活该当老板。
高云歌今天还是连下楼的空闲都没有,在晚饭点的间隙里整理号码牌。十一月初的山海昼夜温差变大,白天有阳光照耀时还算秋凉,日落后就变得阴冷潮湿,高云歌在车间里依旧套着件印有厂名的工作服,里面一件长袖,手工组的工号已经增加到32,他必须在工人回来之前将号码牌分发完毕。
为了压榨出更多空间,高云歌仅有的一张桌子都没了配套椅凳,宋洲站着将饭菜摆好,等高云歌过来一起吃。高云歌的心思还在那些空了的鞋架上,挂牌后还会随手将架子推到对应的烘箱边,方便工人回来后可以直接使用,他自己身上还是毛茸茸的,棉絮黏在脖子上,后背处,牛仔裤脚。
宋洲情不自禁,宋洲从后面抱住了他的夜莺。
高云歌本能地推了推,没推动,便不再有所动作。窗外还有其他楼层的鼓风机轰鸣,窗内的洛诗妮享有极为短暂的小憩,两人在无数鞋架、工具和材料的拥堵中简单地贴近,宋洲闭上眼,多么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瞬间的平静。
宋洲的手机铃声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相聚,接通后,小娅的声音火急火燎,不开免提都能被高云歌听清——
“老板你快回档口来看文档,又有断底啦!”
第79章 鲸落
多年以后,宋洲回想起9960那些批量断底的数据文档,总会感叹人这种生物面对重大变故时离奇的反应,那竟然是一种崩溃的平静。
线上网店不同于市场批发所需的漫长铺货周期,消费者愿意下单,绝大多数收到货后都会实际上脚穿。洛诗妮每天都会收到贵足女郎的售后处理信息,为了维护链接的好评率,客服会给挑出瑕疵的购买者安排红包,防止她们给出差评或者选择退货。绝大多数红包都是安抚性质,小额三到五块不等,但如果出现断面或者断底,按照惯例,消费者有权换货,或者全额退款。
贵足女郎那边的第一双断底出现于拿货的第十天,收货地址依旧是在北方城市。宋洲反应极其敏锐,直言贵足女郎现在不仅从洛诗妮拿货,还下单给漂亮心情,大家款式都一样,谁知道这双鞋到底是哪家的。贵足女郎气得胡子都歪了,说漂亮心情的货前天才开始发物流,基本都在路上。
“而且你好好看看,这张售后照片里的鞋底板上字母,可是清清楚楚的LostNi。”贵足女郎也有些慌神了,神情间对洛诗妮的信任度如指间流沙般消散。
宋洲打开手机里的天气软件,展示给贵足女郎看:“那个城市已经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雪了,白天温度都在零下,冷成这样就是橡胶底也要断两双吧。”
“那她除非穿着橡胶底去冰雪大世界一天暴走三万步。”贵足女郎不接受宋洲给出的理由,“我不像那些做批发的可以限定区域,我是给网店做供应链,同一个中国同一个链接,我不可能上新前跟客户说这个款不能往北方卖,那不是断人家财路吗!”
贵足女郎此时此刻他也处于两难的境地。一方面9960确实爆,所有网店规模不论大小,只要上新,就都能卖,导致他手里的欠单量巨大,就算全部下单给漂亮心情,光靠一个厂的产能短期也不可能完全满足需求。另一方面洛诗妮的鞋才发货十天就出现断底这样的重大事故,如此迅速,谁知道接下来还有没有类似的售后。
“那有可能断的那一双里没有加防冻液。你也知道我从九月底就开始做这个款了,最早做的鞋没发完混进去几双,也正常。”直到这一刻,宋洲都没有对金成的产品多加怀疑,或者说得更准确些,他相信林文婧和她母亲的为人。
林文婧也确实没说过谎,厂里的生产一直由她父亲把控,自从她的母亲做了肺部手术被医生建议避免吸入粉尘,原材料的进出也全部由林鑫掌控。
洛诗妮在停工前的最后一天里也在轰轰烈烈地日产一万双。
彼时除了漂亮心情,就连昊得宝也姗姗来迟地加入跟版大军,整个工业区里至少有二十家鞋厂投产了这个款,就连批发客户们都被反向种草,以前不卖勃肯这种风格的,都要凑热闹进几件货试试看,9960这一款厚底勃肯越卖越紧俏,导致十一月初的麒麟湾里谁家里有类似的款式,就不愁客户拿着现金上门,顾客取货时的爽快和检查鞋底板时的谨慎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个全都统一口径,他们不要LostNi,只认准AbcdNi。
很多客户其实并不知道LostNi就是洛诗妮,更别提多鑫版本的AbcdNi是对洛诗妮名字的拙劣模仿。听闻金成的JC23266断底数量逐渐增多后多鑫老板率先打响口碑第一枪,在朋友圈里刷屏一般展示自己的版本,大量追加模具的同时疯狂扩张客户,并承诺【多鑫鞋底,一赔一百,永不断底】。多鑫的客户也不低调。除了漂亮心情,贵足女郎还中途下单给路尔德,这对父子的情商可不咋地,人逢订单精神爽,就差指名道姓地说洛诗妮的鞋子出过问题,所以合作商们才会如鸟兽飞散。裴俊祖坚定地认为路尔德能后来居上靠的是过硬的品质和实力,绝口不提自己才是跟版的那一个。
PVC发泡材质的鞋底不可能真的一双都不会断,这是一个概率问题,千分之三以内都属于正常值,其他鞋厂出品的鞋子不可能每一双都是精品,奈何洛诗妮的断底战绩过于亮眼,出库量大到想召回都为时已晚,洛诗妮断底的名声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麒麟湾里的老板们当然知道是金成的鞋底出了问题,但麒麟湾外的客户们只认鞋厂名,不知道金成,只知道洛诗妮,洛诗妮卖给贵足女郎的鞋子出了问题,他们手里的货就算安然无恙,也出于惶恐心理的全都一股脑儿地退回去——
宋洲起先提供的收货地址是自己的档口,然后改为金成的厂房,最后是华龙化工的本部。程雄刚开始拒签的态度强硬,华龙卖给金成的化工没有问题,且只有一小部分,凭什么要让他来承担,林文婧就让他交出自己儿子的住址信息,程立龙以个人名义卖给林鑫的pvc粒子是缺乏韧性的二次加工品。
“那你拿我儿子给你们的货去做质检报告啊,要是粒子里有其他杂质,我任凭你索赔。”程雄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也有他的道理,“所有原材料造粒就等于二次处理,你爸跟塑料打了一辈子交道,怎么可能不懂这些工艺,明明是你们金成利欲熏心,没控制好和新料的比例,导致融合度出了问题。”
宋洲听倦了金成和华龙的争辩,依旧没弄懂鞋底生产的奥妙。他不得不自己查文献资料。真奇妙,放眼山海,仅仅一个麒麟湾工业区每年生产制造的女鞋产量至少过亿,整个中文学术界却没有一篇文章介绍这里的鞋底,更别提研究。宋洲只能从寥寥几篇塑料制品的实验数据里推算温度对PVC发泡制品的影响,他在多鑫老板又一次来档口喝茶时询问,金成明明在配方里加了防冻液,为什么鞋子卖到北方还是容易断底。
多鑫老板依旧是个不可信任的人,宋洲可以从他嘴角难掩的笑意中看出,他绝对很早就看出金成的配比有问题,却不点破。他再一次将鞋底用美工刀切出横截面,指着里面散发着橡胶味的气孔,惋惜道:“做鞋底好比做人,如果骨质都疏松了,那补再多蛋白质又有什么用呢?”
“倒是便宜你的AbcdNi了。”宋洲也不拐弯抹角,问多鑫老板加了多少双模具,每天产量多少,如果洛诗妮把接下来的订单全部转给多鑫,几天以后能收到鞋底。
“我还不知道你洛诗妮的产量,要是接了你的订单,我肯定要再加模具。”多鑫老板话说得漂亮到没有瑕疵,态度却早已转变。明眼人都能看出曾经的当红炸子鸡洛诗妮已然是炸过头了,即将要糊掉了。不管金成再怎么调整配方,之前的损失已然是既定的事实,贵足女郎不在洛诗妮拿货了,仅他一个供应链就未支付宋洲两百万的货款,贵足女郎去漂亮心情和路尔德催货时从不惮以最恶毒的言语咒骂洛诗妮,并扬言要跟洛诗妮法庭见,断底所造成的损失轻则链接下架,重则店铺直接被举报到关闭,几十万的保证金都赎不回来,贵足女郎只是欠洛诗妮两百万,他垫资给客户,以及各类赔偿和损失,远不及这个数。
“你金成只是得罪了一个洛诗妮!而我们得罪的,是整个市场!”贵足女郎最后一次来宋洲档口时,林文婧也在里面。在一眼看不到头的赔付清算和退货物流单面前,她的保证是如此苍白,哪怕她能把配方调整到比多鑫的都要有韧性和耐寒,9960在洛诗妮已注定是个死款。
“所以不好意思啊小宋总,我机台开满了,就是再加一双模具来都上不去,不然你的生意,我肯定是抢着做。”多鑫老板脸上的遗憾之情真实到不像是演的,丝毫不觉得洛诗妮是个烫手山芋,他末了还不忘虚情假意地对金成给予谴责,“瞧瞧她们母女干的好事,女人办厂就是不靠谱啊。我敢说这么多年来整个麒麟湾就没出过这么重大的断底事故。”
宋洲并没有反驳,总不能特意强调金成的生产是男人在管,凭什么骂名又要由女人来承担。
他又凭什么要替金成开脱呢。他也会出离愤怒,待贵足女郎离开后阴阳怪气林文婧怎么还有脸来他的档口,他的客户全都因为断底卡他货款,他也要跟林文婧法庭上见。
至于林文婧提议的让他抓紧打下一个款,他听后忍不住嘲讽,反问她现在整个麒麟湾还有哪一家鞋厂敢用金成的鞋底。林文婧表露出一种罕见的沉静的魄力,她点点头,说她们金成就是这样的,认定了要支持哪个客户就不有余力,从另一个方面来讲正是因为她信守承诺只给洛诗妮一家供货,所以出问题后,金成和洛诗妮的损失才会如此惨重。
“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曾经一荣俱荣,现在一损俱损。”乃以想象林文婧居然还不放弃,“线上不止双十一一个促销季,只要新款能中版,我们就还有翻身的余地。”
洛诗妮在双十一活动结束后再一次陷入停工的僵局,车间里曾经有多热闹,如今热闹全是别的楼层的,他们无比寂静。宋洲白天坐在档口里,一言不发地看对面无声无息的三楼,会产生幻觉似地能透视,看到高云歌在空无一人的车间里整理号码牌,佝偻着背,蜷缩在杂乱繁多的鞋架堆里。宋洲不由自主地想去将那个孤独寂寥的身影拥入怀里,可他尚未迈出步伐,大地崩裂,楼房坍塌,刻有“洛诗妮”字样的流水线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震出窗户,汹涌的红是鲜艳的血,漫长的黄是破裂的肠道,宁静的蓝是冰冷的皮肤。洛诗妮在玻璃的爆裂声中,破碎成一条死去的鲸鱼。
他的尸体巨大到遮天蔽日的程度,于是整个麒麟湾都成了腐烂的鲸落,所有人逃窜着,惊呼着,趴到他的尸体上蚕食着,饕餮着,狼吞虎咽之际从人变成庞然扭曲的猛兽或者猥琐发育的小鱼小虾,而他毫无反抗之力,他只能看着自己死去,他最终会消失殆尽。
这让他感到窒息,由此不再出现在工业区里。偌大的豪庭苑平层里无线网络被高云歌切段,他没收了宋洲一切的电子产品,每天与他同吃同住,寻常地生活,绝口不提工作上的事情,他们非常罕见地度过了几个异常平静的日子,至少在宋恩蕙婚礼举行前一天,宋洲都尚且能保持镇定,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歇斯底里的发疯症状。
第80章 你回温州……
宋恩蕙婚礼仪式举行的前一天,宋洲还在山海市的豪庭苑住着。他罕见地自己主动掀开被子起床,三两步就跑到飘窗旁,着急忙慌地拉开窗帘,仰头,鼻尖恨不得贴上玻璃。
高云歌揉搓干涩的双眼,待视野清明后,就看到宋洲单膝跪在飘窗上,手拽紧窗帘边缘,脖子伸长双眼微眯,鼻头窸窸窣窣耸动的焦灼模样。他习惯了,宋洲一做出这样的举措,他就知道宋洲是想打喷嚏了,可惜今早的山海只有云和雾,乌蒙蒙一片,没有明亮的太阳光线。
高云歌看到宋洲发出非常短促的几下呼吸。
好几次,宋洲的喷嚏都呼之欲出要打出来了,可就是差点刺激,没过多久他驼下背,露出个懊恼的小表情,显然是那一丝鼻酸即将如过往云烟一般消散殆尽,天空就算奇迹般地放晴,他也为时已晚地打不出那一下舒爽的喷嚏。高云歌忍不住笑,侧卧着单手撑住脑袋看他丰富精彩的面部表情,并在宋洲努嘴委屈的时候及时躺回去,张开双手做拥抱状:“看我,看我,我才是你的小太阳。”
这绝对不是高云歌能说出来的话,宋洲怀疑他没收了自己的手机,却每天偷偷刷短视频看土味情话,再原封不动地复述给自己听。宋洲听到后内心并没有什么起伏,一如既往地平静,他揉了揉鼻子将那抹难以释放的酸意彻底掐灭,光着脚,拖着身体又要躺回高云歌边上。高云歌及时拽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彻底躺平,如护工照顾动作不便的伤患般,帮他脱掉睡衣。
但高云歌今天没给他换居家服,而是从衣帽间里挑出来的笔挺西装。
宋洲已经很久没穿这么正式的套装了,连袜子都是他回忆不起购买记录的,难为高云歌居然能从衣柜里翻出来这双同一色系的。他都纳闷了,怀疑这双袜子是不是已经很久没重新清洗过,忍不住拿起来放鼻子底下嗅了嗅。他坐在床沿上,高云歌正低着头蹲下身帮他整理裤脚,见他皱着眉闻袜子,就拉住他的手腕将袜子夺过来,闻了一下后继续埋头帮他穿袜子:“能穿,香香的。”
“这都能夸!”宋洲惊呼,“那我明年不干女鞋了,改行做男鞋,就叫贵足王子!”
“贵足王子?听起来像个童鞋厂名。”高云歌笑,他确实像是在照顾一个孩童。
不过他特意留了只袜子给宋洲自己穿,站起身,在宋洲一脸错愕的表情下再一次拉起他的手,在掌心处闻了闻,确认道:“不是袜子,是昨天洗完澡身体乳的味道。”
“不用特意解释,我也知道你还不至于哄我到这种程度,连袜子都能说是香的。”宋洲单手自己的脚套上另一只袜子,说话时牵动的嘴角总算有了点笑意,能感受到高云歌鼻间呼吸的水气的手掌心逐渐抚摸到了嘴唇边,高云歌歪了歪脑袋,脸颊故意更大面积地往他的手心蹭。
宋洲已然衣冠楚楚,床榻就显得不太有发挥的空间。亲吻和拥抱之际高云歌被他压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没有梳理过的半长的头发散在柔软的真皮上随着皮纹的肌理起伏,他轻柔地捧起宋洲的脸,粗糙的十指间全部有劳动所带来的磨损痕迹。
他注视着那张瓷白洁净的脸,他感慨:“我的宋老板啊,是洗完澡要擦身体乳的人呐。”
宋洲停下了一切出于欲望本能的动作,身子前倾倒下时高云歌立即坐起,两人胸膛对胸膛地拥紧,下巴贴在肩膀上。
“我怎么可能真的改行去做男鞋,”宋洲语气里透露的除了无奈,更多的是不甘,他咬牙道,“我还是会好好做洛诗妮的,而且我还要做棉鞋,做加绒勃肯!”
“我知道。”高云歌拍他的后背,“你比凉鞋那会儿冷静多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都看得见。”
宋洲的肩膀搐动。高云歌还以为他哭了,赶紧又捧起他的脸查看,宋洲眼眶通红,深吸一口气后干巴巴道:“我确实比以前懂事了,甚至没有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因为我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我今天晚上还要给菲菲试新样品的颜色。你早点回温州做准备,明天你这个小舅子可有的忙的。”高云歌继续拍打他的后背,宋洲知道,这是他能在这个时间节点做的最大安慰。沉默之际宋洲的余光落在光洁的墙壁上,那上面还挂着几张钱币制作的手工画,另一块木牌早已不见踪影。
已经想不起高云歌是什么时候把牌子拿走的,只记得同居一段时间后,高云歌突然提到这个装饰,说那虽然是宋洲从教堂废墟里捡的,但也是别人的东西,要还回去。
宋洲没有印象高云歌是何时拿走的,他也没特意问。他听到高云歌安慰自己:“一码归一码,不管生意上出了多大的纰漏,你们到底是一家人,还是要坐下来和和气气地吃饭的。”
高云歌站在车窗外,等宋洲坐上那辆帕梅老伙计,才把充满电的手机还给他,交托的时候都还有几分犹豫,紧紧攥住没有轻易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