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图
采访结束后,谢暄没有马上离开咖啡厅,直到何林下来找他,看见他皱着眉,右手拇指和中指捏着两边太阳穴,脸上是隐忍的痛苦,知道他的头疼病又犯了,最近这一段时间来,他头疼的频率越来越高——
“三少,要不要我去拿药?”何林小心地开口询问。
谢暄点点头,没有抬头。
何林马上转身上了楼,拿了谢暄一直在吃的止疼药下来,看谢暄服下,慢慢缓解病状,才忧心忡忡地开口,“三少,是不是去医院检查下?”
谢暄摇摇头,“没事。‘益丰’那里怎么说?”
说起公事,何林也立刻端正了脸上的表情,将情况一一向谢暄道明。
谢暄有了一个新的习惯,他喜欢去谢明玉的那个一无所有的公寓,一般是在离开公司以后,他有时候站在落地窗前看落日熔金,有时候躺在光秃秃的床垫上抽烟,有时候会无意识地打开那些他已查看过无数遍的抽屉,翻看那些油画,有时候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就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听自己的脚步声撞击在墙面上,又反射回来,想象谢明玉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会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待在那里的时间有长有短,有时候,他只待半个小时就回去了,有时候是两三个小时,有几次,他就在床上睡着了,醒来已经是半夜,他就坐在床头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看着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澄明替代混沌。
他觉得自己的这种行为是不正常的,类似偷窥狂、跟踪狂之类的心里偏执者,是必须掩盖,不能向任何人透露的行为,每次离开那个公寓,谢暄会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他知道自己必须回到正常的轨道去,一个没有谢明玉的正常生活——
但是下一次,他依旧会打开这个公寓的门——或许这里是谢明玉最后那段时间待得时间最长的地方,他潜意识里想找出谢明玉离开的理由,给他找一个迫不得已——
就是在那里,他躺在床上陷在一种半睡半醒之间接到了周塘的电话,老太太不行了——
老太太最近精神一直不大好,吃得也不多,一天到晚就坐在椅子上,也不愿动,眼神呆呆的好像在想什么。一天起来,忽然清醒过来,好像前些日子睡了漫长的一觉,如今睡醒了依旧是从前那个干练优雅的老太太,她慢慢地收拾房间,叠放衣服,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布褂子,发髻盘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耳朵上戴着一副金耳环,手上套了一只翡翠镯子,手指上戴着一只玉戒指,一只金戒指,然后坐在廊下好像等着什么,一直到黄昏时分,她跟郑阿姨说要上去睡一会儿,然后一直没有醒来——
医生来了,只摇头让他们准备后事。谢暄的父母来了,谢亚一家来了,谢暄的姨夫一家来了,冯开落也来了,所有人都到齐了,沉寂了很久的老宅热闹起来,所有人都围在窗前,轮流同老太太说话,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老太太的日子已经到了——农村有种说法,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能过七十三,难过八十四——老太太今年刚好八十四,她一生大起大落,荣华富贵享过,穷困劳苦挨过,夫妻和睦,虽没有儿子,但两个女儿对她还算孝顺,外孙、外孙女都有了,如今还有了曾外孙,家族人丁兴旺,老了也没给女儿添什么麻烦,自己也没受什么病苦,活到这个年头,已经足够——因此,亲人虽哀伤,却也觉得老人清清白白地来,如今安安心心地走也好——
所有人都轮流跟老人说话,好让她知道他们都在,都好好的——
“妈,这是跳跳,你的曾外孙呢——跳跳,叫太太——”
叶跳跳小朋友被他妈妈抱着,感受到这种肃穆的气氛,并不吵闹,非常乖巧地叫了一声,“太太——”
韩若英俯着身对躺在床上的老人说:“妈,我们都在呢,你放心吧——”她忽然直起身,环顾了一圈,皱起眉,“三儿呢?”
谢暄正坐在院子门口高高的门槛上,他还记得他初来周塘,那飞翘的檐角,精美的木雕牛腿、玲珑石窗曾带给他多少惊讶的欣喜;他还记得母亲的手抓着他手腕像钢铁箍着他那样用力生疼,母亲的高跟鞋敲在平整的青石板上清脆回音;记得外婆穿素色旗袍,站在黄昏的院子里转过头来看他的严肃样子,肩膀上似乎落着跋涉千年的尘埃;记得摆着院子里的桌子,饭菜的热气和夏日残余的暑气相互混杂,地上洒着冰凉的井水,记得外婆严厉的戒尺打在手指上的疼,记得她用那双粗糙但温暖的手给他洗脚,揉搓脚丫的温度,记得她给他打着葵扇教他念诗——念“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念“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念“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她念一句,他跟一句,是傍晚时分,录音机里有时是邓丽君的歌,有时是婉转袅娜的戏剧,念着念着,他的思绪就跟着歌声跑掉了——
事实上,因为种种因素,两个女儿从小都没有养在老太太身边,因此行事作风没有一个人像她,反是谢暄,得老太太亲自教养,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更像她的孩子。谢暄知道所有人都在等他,老太太也在等他——
但谢暄的心像灌了铅,他想,如果外婆见不到他的三儿,是不是就不会走——他知道这个想法的幼稚,然而他真的没法接受那个世界上最疼他的人的离去,哪怕是一分钟也好,就让那一刻晚点到来吧,再等等,再等等——
但韩若英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红着眼睛,气急败坏地拉起谢暄的胳膊,“你怎么还在这儿,赶紧过来。”
她的指甲划在谢暄的胳膊上,谢暄被他拉起来,像当年那个苍白羸弱的孩子,被他拉着超前走,来到老太太的房间,房间里都是人,但他看不清任何人的脸,他们似乎都变成一个个符号,他如提线木偶般被扯到床前——
韩若英深情地说:“妈,三儿来了,你最疼的三儿来了——”她用手凶狠地掐了掐谢暄的胳膊,“三儿,跟你外婆说说话——”
谢暄机械地叫了一声,“外婆——”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似乎睡得很沉,韩若英又掐了他一下,谢暄又叫了一声,“外婆——”他说不出任何话,脑袋空蒙蒙一片,似乎弄不清楚事情,只能像个无助的孩子,在大人的示意下,干巴巴地叫人。
老人没有醒来,下午四点十一分,医生正式宣布老人的去世,一时间,房间里哭声大作,韩若英、韩若华两姐妹哭得扑在床上,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昏厥过去,冯开落和谢亚也是满脸泪水,叶跳跳小朋友还不能理解死亡的意义,只是看着这么多人哭,也吓得大哭,一边喊妈妈,一边喊太太。
但这些对谢暄来说,似乎都很远很远,他的灵魂仿佛离开了肉体,高高地俯视着众人的悲痛,他的心空空的,有什么方小说西断裂了,离去了,他无论怎么样伸手也抓不住了——
第108章 再遇故人
葬礼按的农村的习俗,先在村里的祠堂停灵,有同族的亲眷过来要替她换寿衣,那些寿衣簇新奢华,但他不同意,大家反复劝说,他只说:“外婆不喜欢这些。”他知道老太太不会喜欢有人在她生后对她指手画脚,她为自己准备了洁净的贴身衣物,穿了喜欢的干净布衣,从从容容地上路。
然而谢暄却做不到她那样的从容,他只愿再好好看看她,想再触摸她,想再拥抱她,给她一点力量,给她一点温度,但她不动,脸上蒙着一块黄色的锻帕,她已经死了。谢暄的生命中经历过死亡,然而没有哪一次能让他感到这种昏天灭地的无望,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再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但他没有流泪,只是浑浑噩噩得厉害。
别人拗不过他,便有些生气,对韩若英说:“哪有这样的,不穿寿衣像什么样子?”
韩若英的眼睛已经哭肿了,看看表情木然的谢暄说:“随他吧,妈一向都不讲究这些。”她说不下去,哽咽出声,“妈生前最疼三儿——”旁边立刻有女眷扶住她小声劝慰。
诵经声和哭灵声交替地在谢暄耳边响起,谢暄恍恍惚惚地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碰上村里的白事,那一唱三叹的哭声像一首回环往复的哀诗,很好听,便好奇地问外婆,为什么人死了要那样哭,好像唱歌一样。外婆说,那是哭灵,现在很多人都不会哭了。还说了些什么,谢暄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来吊唁的人很多,除却远近亲眷,还有外公的老战友,有一些人见过小时候的谢暄,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过来拍拍谢暄的手,脸上的哀戚那样明显,是想到了谢暄的外公,也想到来日无多的自己。因为外公的身份,上面也派了人来吊唁,谢暄接待他们,应对得体。但是他想到,这热闹的场面里有几个人是真正因为老太太的离开而哀伤的,他们中很多人并不认识躺在那里的枯瘦老人,驱使他们来这里同一个不认识的遗体告别的原因是什么呢?
停灵只停了一天,第二天天未亮便出殡。浩浩荡荡的出殡队伍朝城北的火葬场出发。老太太没有儿子,火葬场的员工便建议由外孙送老人最后一步。韩若英轻轻推了谢暄一把,“三儿送送外婆——”她已经哭得没了力气,整个人衰弱得厉害。
谢暄和冯开落进了里面,看着老人被推进焚化炉,工人关上炉门,高温炉火轰的燃烧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谢暄的脸上平静得骇人,感到身边的冯开落抓住了他的手。
骨灰葬在北山的公墓,那里葬了谢暄的外公,如今要重新启墓,将老太太的骨灰放进去,生同寝,死同穴。高大的墓碑篆刻着两人的名字,左边是韩公松年,今年清明时刚上过的漆还是新亮的,右边是老太太的名,还未上漆,谢暄拿了毛笔,点了红漆,一点一点地描——周氏杏素,两个名字并排,谢暄忽然想,外婆等这一天是不是等了很久?
回去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雨丝,湿润的空气里浸润了泥土的气息,公墓道路两边的山茶开得正好,碗口大的花朵那样鲜活,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个女孩子的歌声——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
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
连就连,我俩结交订百年,
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谢暄听得一时有些入神,直到冯开落站到他旁边,轻声唤他,“小哥——”
谢暄回过神,遇上冯开落担忧的眼神,牵了牵嘴角,“没事。”
冯开落的眼睛通红,但依旧勉强笑着,“小哥,我相信,一定有一条我们看不见,但与我们的旅途平行的路,外公在等着外婆,他们会一起相互搀扶着慢慢地走。”
中午在祠堂里摆了十几桌酒席,早上那副期期艾艾的景象已浑然不见,所有人都热热闹闹说说笑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谢暄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所有的一干事情,有何林忙前忙后。
所有人都在祠堂,老宅里便冷冷清清的,谢暄坐在院门的门槛上,抽烟,冯开落过来找他,“小哥,该吃饭了——”
谢暄应了一声,但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冯开落知道他根本吃不下,陪着他坐在门槛上,两个人默默地坐了很久,直到祠堂里的宴席散了,有人陆陆续续地回家,冯开落听见她们说——
“老太婆这个时候走也是福气,活着的时候健健康康的,走的时候痛痛快快的,对儿子女儿都好——”
“你是不知道,老太婆到后来已经是不大清楚了,她女儿请了两三个人照顾她的,也亏得他们家有钱,不然摊在一般人家,可不拖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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