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越走积雪越厚,他怕打草惊蛇,从偏门溜进天地生宫,一路施展轻功飞到兼山堂,躲在屋脊石兽之后,向下一看,果不其然,兼山议事堂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今日兼山堂竟不逊于少室山当日情状,慧念方丈站在当中,两侧丐帮、雁荡山、峨眉派、正一教、凤栖山庄、鸣剑山庄等都派了弟子出面,乌泱泱足有上百号人,各色兵器,各色着装,吵吵嚷嚷,把宫门挤的水泄不通。
想进去也没那么容易——闻怀瑾和陆丘山率领众多昆仑弟子把持大门,两拨人正僵持不下。
有人粗声喝道:“把姓林的交出来!”有人跟着叫嚷:“让玉虚子出来对峙!”
闻怀瑾立在台阶之上,朗声答道:“林师弟未曾回来,玉虚师叔闭关休养,不能来见。”他挡住兼山堂玉色石门,倒竖了一双柳眉,“你们问我们要人,我们又如何知道去哪里要人!”
那人冷笑:“你说未归就是未归?若你们诚心包庇呢!玉玄子,玉移子何在,如何留你一个嘴上没毛的娃娃应门?”
说话者一身墨青长袍,头发半白,眉弓极高,林故渊在少林见过他一面,正是泰山派袁北山,因这人拳法了得,长相怪异,他又姓袁,得了个诨号“通天猿猴”。
林故渊心里咯噔一声,心说昆仑派一向礼数周全,如此喧闹场面却不见师尊,想必如那民妇所说,确是有伤在身,顿时愧疚难言,然而此时形势混乱,贸然闯入恐生变故,只好暂且躲在屋顶,静观变化。
袁北山道:“昆仑山纵容弟子勾结魔教,一味包庇纵容,是何道理?我等远道而来,就是要为江湖诸派求一个交代,这次你们别想蒙混过关。”
听到“魔教”二字,守门的一众昆仑弟子都青了脸色,个个手按剑柄,藏怒不发,闻怀瑾更是恼怒,叱道:“慧念方丈尚未盖棺昆仑暗通魔教,你算什么东西!”
袁北山自知话说得重了,缩回人群,调门不减,喝道:“当日群豪接到求援信号,都从正面攻入,为何他们二人反从藏经阁内部杀出,又鬼鬼祟祟翻墙跑了?少林心法若非他俩顺手牵羊,又能去了哪里!”
闻怀瑾面容俊秀,唇红齿白,双目斜飞,却自成一股英气逼人的骄纵气势:“众人皆知藏经阁中死了个头戴蝴蝶面罩的魔教党徒,若非我师弟手刃贼人,难道是他们魔教半途内讧了吗!明明是我师弟先众人一步得到消息,拼死杀进藏经阁!”
袁北山气得跳脚:“既然姓林的闯藏经阁是为保护心法,那心法现在何方?”
闻怀瑾冷笑:“我怎的知道?心法是否是我师弟所取有待商榷,就算真在他手里,风雨山庄满江湖到处捉拿我林师弟,逼得他不能露面,否则说不定一早已回来了。”
他不卑不亢,连消带打,将那群江湖前辈的质问一一驳了回去,众昆仑弟子被他鼓舞,立在阶上,俱是冷峻神色,仅凭十几个年轻后生,硬把群豪挡的不能前进一步,林故渊暗暗道一声好,心说亏得怀瑾自小在门派横行霸道,不然今日要吃个大亏。又想起他曾说再不与自己是兄弟,今日话语之间却处处袒护,不禁暗自感动。
闻怀瑾朝人群略扫一圈,停在袁北山身上,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加重了语气:“前辈,泰山派近日与我们昆仑走得可是近了,在达摩殿率先向我师弟发难的是你们,一次次进昆仑闹事的是你们,晚辈不才,倒是也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们泰山派?”
陆丘山听他要质问前辈,怕他惹出乱子,低声道:“怀瑾,不得无礼。”
袁北山朗声道:“让他来问!”
闻怀瑾听他答应的爽快,叫一声好,道:“你们泰山派一口咬死林师弟勾结魔教抢劫少林心法,如你所说,我师弟已是魔教一党,那心法必然落入魔教手中,你们不去清缴魔教,来与我昆仑为难做什么!”
袁北山的脸色忽然一变。
闻怀瑾讽刺道:“难道前辈一早已知道心法不在魔教手中,深怕少林宝物遗落江湖,才急吼吼上昆仑山要人?泰山派与魔教通的一手好消息,我们昆仑自愧不如!”
众豪杰听他临危不乱,竟能把“私通魔教”的脏水原封不动泼回泰山派,一时竟忘了上山的目的,险些喝彩起来。
袁北山气得两手发抖,被左右用劲拉住:只得仰头大叫:“老夫再不与这小狗废话,叫玉虚子、玉玄子出门说话!”
他见情势不妙,干脆高声叫嚷,煽动群雄:“我等远道前来请教,昆仑山不仅不礼遇招待,还派出小狗乱咬乱吠,已是失了江湖规矩,玉虚子,你们昆仑山教得一手好徒弟,一个勾结魔教、盗取秘籍,一个目无尊长、胡搅蛮缠!你若再不现身,今日我泰山派袁北山便替你们清理门户!天下英雄再说不出半个不字!”
闻怀瑾待要挺身而出,陆丘山一把拦住他,使眼色:“不可意气用事!”
闻怀瑾口齿伶俐,舌战群豪不落下风,但那江湖豪杰打打杀杀惯了,哪有耐心与他诡辩?听闻袁北山要清理门户,虽觉有以大欺小之嫌,想到受自家门派所托,万里赴会,却连一杯茶水没有吃到,一位说话管用的重要人物都没见到,堵在这苦寒地方被几个后生晚辈当头斥骂,都大为火光,你一言我一语,皆是愤然。
闻怀瑾也着了慌,不住拿眼去看陆丘山,他嘴上功夫厉害,但要说武功修为,他哪是在场前辈的对手?万一冲突起来,丢了性命是小,若众豪杰以杀他为饵,逼迫众师尊带伤露面,岂非前功尽弃?他进退两难,脊背冒汗,终于也体会到了一番林故渊在少室山被群豪逼进绝路的苦楚。
群雄哄闹不休,渐成排山之势,双方更不相让,眼看局势生变,少林慧念方丈阔步走出人群,颔首行礼:“阿弥陀佛!”
第86章 昆仑之一
他声音低沉,随内功层层传散出去,众人都感被一股看不见的伟力重重一推,全都安静下来。
慧念道:“今日之事,我本想与玉虚掌门单独商议,既然他有苦衷不见,老衲只好自行陈述,给众英雄一个交代。”
他眸中精光四射,缓缓道:“我已知林小师侄另有冤屈隐情,并知少林心法,必在师侄手中。”
他这一言如击起千重浪,众人皆是大惊:“此话当真?”
陆丘山和闻怀瑾也对视一眼,俱是惊愕神色,陆丘山迈出一步,恭敬行礼:“请方丈赐教。”
慧念口念佛号,娓娓道来,原来,少林寺诸僧亲历达摩堂一事,越是回想,越觉疑点重重,派出僧人四处调查,世上多少寺庙?多少僧人?消息往来,魔教动向,竟逃不出少林法眼,很快便得出,同史家公子一同露面的鬼刀门洛长风等人皆是假扮,那封证实风雨山庄与魔教私通的书信,也在达摩堂聚义后不翼而飞,孰是孰非堪称扑朔迷离,再三回想,林故渊当堂陈述,竟是十分里对上了七分。
昆仑弟子你看我,我看你,这有了片刻神色松弛,陆丘山恭恭敬敬,再次行礼,道:“既然方丈相信我师弟另有隐情,又为何坚称是林师弟盗走心法?
慧念微一迟疑,只淡淡道:“菩桓,你来说。”
从他身后闪出一个僧人,约摸二十岁年纪,眉眼出奇的淡然,泥棕肤色,素白僧袍,露出半条结实手臂,合十行礼。
“当日小僧应邀为开封府一户人家诵经作法,夜宿民宅,忽闻一阵笛声空明悦耳,待回过神来已中了招,全身动弹不得,拼命以内力冲破才勉强维持清醒,一阵疾雨般的箭簇破窗而来,街出涌出许多夜行人,小僧听见他们说‘去搜那心法’‘别留一个活口’等诸般言语,因此揣测那心法并未在落入魔教手中。”
林故渊心里一惊,心道这不是当日他和谢离在鸡鸣山偶遇祝无心与欧阳啸日的一夜吗?原来竟有少林人士在场!
菩桓道:“那笛声足足将我困了两个时辰,内力才有所恢复,出门验看,魔教已了无踪迹,整条街无辜百姓尽皆咬舌而死。”
众人听他描述,无不骇然,纷纷道藏经阁一战,唯魔教妖人与林故渊在场,魔教既未得手,必是林故渊二人劫走心法。
菩桓退回群豪当中,慧念又念一声佛号,“既然心法被林小师侄取走,还请昆仑派出手,寻找林故渊,还回我少林心法。”
袁北山见两拨人你来我往,礼数周全,把泰山派贡献抛在脑后,倒像是要讲和了一般,哪里忍得?大声呼喝道:“姓袁的粗人一个,听不懂这些子之乎者也!林故渊是昆仑弟子,他在少室山所救之人身份诡谲,昆仑派绝不可置身事外,要么寻回心法,要么严惩叛逆!否则,难保不让人揣测,昆仑派包庇作恶弟子,与那红莲现世是何关系。”
闻怀瑾等听他一味挑拨,皆是怒气冲冲,陆丘山只微微拿眼去看慧念方丈,见他面露慈悲之相,却不做声阻止,便知他亦赞同泰山派所疑之事。
慧念方丈威望颇高,他亲自说和,陆丘山心知再争也是无益,叹了口气,缓缓道:“好,诸位请在此稍等,我这就去与众位师叔商议,寻找林故渊,给天下武林一个交代。”
话音未落,只听上方一个清冷声音飘然应道:“不必麻烦。”
一条颀长白影飘然落地,扬起一双狭长而浅淡的眼:“昆仑弟子林故渊在此。”
白衣青年当风而立,衿带与长发齐齐飞扬,清雅端肃的一张脸,可不就是众人议论纷纷的林故渊?
在场诸人尽皆哗然,林故渊只视而不见,走到慧念方丈面前,从怀中掏出一路珍藏的《菩提心法》,深深一拜。
那心法用油纸重重包裹,因一路历尽艰险,外层已残破不堪。
慧念讶道:“林师侄你这是——”
林故渊淡然道:“开封府被魔教重重封锁,妖人一路追杀,弟子无法折返,只得暂且将心法带回师门,再由师尊亲自送回,此行山长水远,弟子来迟,连累师门蒙冤。”
说罢,又将如何潜藏后山,如何听见魔教阴谋,如何杀进藏经阁,从那蝶面长老手中抢回心法之事详细转述,他这次有备而来,竟是滴水不漏。
群豪都听得入神,他虽轻描淡写,但当日情形何等危机,何等险恶?武林尚皆惧那魔教三分,见他一年轻后辈,竟是毫不胆怯,冲破魔教重重封锁,身蒙重冤,千里奔袭,一路千难万险仿佛仿佛跃然眼前,众人再不怀疑,只剩佩服。
林故渊将那心法拱手奉上,朗声对众人道:“此心法火泥封笺仍在,今日完璧归赵,请慧念大师查验,还我师门清誉。”
慧念缓慢展开油纸包,露出心法烫金封面,微微颔首,满脸慈爱神色,连道:“好,好孩子。”
袁北山兀自咬牙切齿,喝道:“与你一道那妖人何在!”
林故渊冷冷看他,言辞坚决:“那是晚辈朋友,意气相交,不问因果,难道江湖之大,故渊连一名朋友都不能有么?”
世上的事便是如此可笑,当诸人认定他不对时,万事都被挑理,若认定他无辜,万事都可被原谅,群豪纷纷点头称是,而江湖人放浪疏狂惯了,谁没有一两个亦正亦邪的私交好友?谁私下里经得起推敲查验?
听那泰山派一味构陷林故渊亲友,生怕这股连带连坐之风刮到自个儿身上,反倒先后替他说话,有说那人一同击退魔教恶徒,必非奸恶之辈,有说他肯一路相护,确是信义之交,再不去质问林故渊,反而去骂那袁北山那厮气量狭窄,一叶障目,剩下几个摇摆不定的,见大家声讨之势渐成,不敢当那出头鸟招人怨恨,也只好勉为其难表示认同。
林故渊听得哭笑不得,一夕之间,谢离从淖泥到云端,反成了天底下最潇洒忠义的汉子,他若是在场,怕是又要点评讥笑一番。
袁北山见局势全盘逆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一众昆仑派弟子憋屈了这些时日,见此情形,都按捺不住展露笑容,陆丘山走下台阶,拍了拍林故渊的肩膀,语声轻快:“一路风尘仆仆,累了吧?玉虚师叔等着你呢,今夜我们为你接风。”
说罢朗声朝兼山堂的高广玉色石门喝道:“开门!”
他进退有度,朝阶下众人拱手笑道:“众派前辈如不嫌弃,请移步偏殿,昆仑派已备好茶水点心,为诸位洗尘。”
兼山堂大殿威严宏伟,环绕淡淡檀香气息。
林故渊沿玉砖大道缓步向前,越过无数仙尊塑像,回想当时与领命下山,与谢离在大殿胡打乱闹,如今物是人非,无数昆仑弟子列阵以待,一双双眼睛全盯着他,忽然有了些“山中只数日、世上已千年”的感喟。
他一步步地走,心头怦怦直跳,好似贪玩迷路的孩童回家,又生出许多被责骂的恐惧,此时距离他当初领命下山不足数月,人、事、物、处世心境都已大不一样了。
玉虚子坐于上首,身着银紫道袍,被一群白衣弟子围绕,除玉移子出门送客,玉玄、玉清二位掌门也已到场。
林故渊双膝跪地,深深叩首,他心如明镜,掌门师尊所忧所虑之事与殿外群豪全然不同,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
兼山议事堂大门在背后缓慢关闭。
“不肖徒儿林故渊,前来向师尊、诸位师叔请罪。”
兼山堂一片死寂,自上而下尽皆沉默,玉虚子不发话,谁也不敢擅动,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玉虚子的声音空空渺渺从上首传来:“说吧。”
“是。”林故渊抬起头来。
他再不回避,提起一口气,款款将怎样下山,怎样碰见谢离,怎样鏖战风雨山庄、现身少林、不得已劫掠少林心法,一直到避世梅斋,为寻友人潜入魔教总坛,最后与谢离分道扬镳的前因后果说个清楚。
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打斗在他平静无波的语调里徐徐展开,一个个怪诞疏狂的人物粉墨登场,在场昆仑弟子的眼睛越睁越大,偷偷以目光彼此示意:竟有这等事,竟有这等奇妙经历!
这些个名门弟子在门派待久了,都盼着能行走江湖见见世面,或许能杀一两个魔教人士以壮声名,听林故渊侃侃而谈,有几个甚至露出羡慕神情。
而当听林故渊讲到魔教右掌教聂琪累累恶行,朱九万等人挥师投靠魔教,又尽皆哗然,玉清子性情最为与世无争,此时也坐不住了,看向玉虚子:“师兄,故渊师侄所言之事非同小可,是否广发英雄帖,邀请侠义道同盟一同商议?”
“不忙。”玉虚子望着林故渊,沉吟道:“你先起来。”
他是一副剑眉星目的冷峻模样,一双如炬慧眼直望向林故渊,看得他冷汗直流,这却另有一桩隐情,谢离等人密谋之事千难万险,他怕贸然吐露,引得师尊从中干预,反坏了谢离大事,因而只字未提谢离真实身份,隐去了梅间雪等一干姓名,至于孟焦蛊毒、他与谢离的私情往来,更是无法言明。
第87章 昆仑之二
玉虚子从卓春眠手里接过一碗汤药,慢慢喝了,将药盏放回桌上,手指叩击木桌,淡淡道:“渊儿,学会撒谎了。”
林故渊的身体震了一震,玉虚子看在眼里,语气愈发严厉。
“你在风雨山庄已知那人是魔教走狗,为何脱困后不与他一刀两断,反而与他一道现身少林寺,还当着武林众师叔师伯的面与他当场出逃?”
“你劫走心法后,侠义道同盟到处寻你,你为何不立即返回师门,反而与那魔教妖人一起躲躲藏藏,期间全无消息?”
“魔教与我正教水火不容,他武功又如此高强,他为何不杀你,竟能容你进入魔教总坛?”
“你说你亲眼看见魔教红莲作恶,因而决定助那妖人一臂之力,可依你所言,你在去到魔教总坛之前便已对他信任有加,为何?你与他又曾作何约定?”
玉虚子声色俱厉,句句打在他心上,只这几问,林故渊已知师尊所疑何事,顿时冷汗湿透项背,他从未在师尊面前说过半句瞎话,一时舌头僵直,一边要掩藏谢离踪迹,一边深悔自己在最亲近的人面前竟不能坦白,挣扎困顿,恨不得一头碰死过去。
他伏地跪拜,把心一横,说道:“那人、那人武功甚是邪门,弟子力战不敌,反被他压制折磨,横加利用,不得已、不得已才——”
玉虚子怒喝:“你竟为妖人遮掩!”
林故渊跪地膝行,只盼着师尊平息怒气,他想到谢离曾叮嘱他:“他们逼问时你需说是我对你欺骗折磨,才有机会洗脱冤屈。”一边深服谢离深谋远虑,一边暗暗自嘲,师父深谙我性情,便是编出这一番诳语,他又如何会信?
果不其然,他话未说完,玉虚子已是恼怒至极:“故渊!你闯下滔天大祸,事到如今,仍要隐瞒!”
“师尊!”他声如泣血,心肺肝胆俱裂,朝玉虚仰起脸,清冷倔强的一张面孔,万般无奈,万般痛苦,他视师尊如生父一般,只觉得此刻半分隐瞒都是辜负师父一片信任之情,手掐掌根,几乎淌下泪来。
玉虚子却又轻轻叹息:“渊儿,你瞒得过外人,瞒不过我。”
林故渊道:“弟子与他有约在前,其中种种细节关窍,便是把我一剑杀了,我也断不能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