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玉玄子怒道:“你真是昏了头了,你与魔教中人谈什么信义!”
陆丘山急忙从中调停:“那魔教妖人必是使出下流手段欺骗在先,师弟江湖资历尚浅,难免受人蒙蔽。”说边朝林故渊使眼色:什么有约在前,还不向众师叔认错!
林故渊此话出口,心意已决,反而从容不迫,白衣凌然,紧闭双眸,渐渐淌下两行泪水,只是沉默不语,似是有那万千伤心事,全都藏在心底。
因他脾气性情一向孤直刚毅,从未对谁有过半点徇私,在座师兄弟从未见他如此,都看得呆了,玉虚子也不再逼问,殿内一时寂寂。
玉玄子突然冷笑一声,转向玉虚:“瞧他这副神情,半点不恨那魔教妖人,反倒像我们逼他害他,他要与我们慷慨决裂一般,先前其他门派说咱们昆仑派弟子私通魔教妖人,今日一见,却是信了大半——他既与妖人同流合污,今日带少林心法赶回师门,怕不是有什么阴谋?”
因陈远一事,玉玄子一直对他不满,闻怀瑾、陆丘山等全为他捏着一把冷汗,不住挤眼睛让他快些低头认错,林故渊如何不知?但他要隐瞒之事,不是偷藏酒酿,不是贪玩逃课,便是低头,又能躲过多少问询?
玉玄子冷眼打量林故渊:“方才在殿外你已蒙混过关,当着一众师父师叔和师兄弟的面,还不快将你和那妖人密谋约定都从实招来。”
林故渊目光决绝,只是道:“故渊问心无愧。”
玉玄子见他吃了秤砣铁了心,竟是半分没有回旋余地,一叠声向玉虚子冷笑:“瞧你养的高徒!”他走在林故渊身旁,背手绕了两圈,忽然道:“好,既然你一口咬定问心无愧,我便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林故渊登时抬头,只听玉玄子道:“你与那魔教走狗厮混多日,想必有办法与他联络,今夜你将他引至后山百花谷,各位师叔助你一臂之力,一举诛杀那妖人!”
林故渊一把抓住玉玄衣袍:“师叔,不可!”
“魔教之流,人人得而诛之,有何不可?”
“那人虽是魔教中人,但隶属魔尊一脉,与那红莲势同水火,若此时杀他,红莲再无牵制……”
“一派胡言!你一向最明辨是非,怎么在最重要的一件事上反倒糊涂?”玉玄子来回踱步,他是个火爆脾气,说起话来如爆豆一般,“什么魔尊、红莲,一样是魔教走狗,一样狼狈为奸,人人得而诛之!那魔教说辞一听便知是为了稳住你而胡乱编造,你为何如此愚蠢轻信?”
林故渊深知玉玄子对他成见极深,转头求助玉虚子:“师尊——”
他只当师尊必定怜惜他苦楚,不料玉虚思忖片刻,缓缓道:“玉玄师弟所言有理,那魔教走狗欺辱我门下弟子,实在可恶!这件事不仅要办,而且需渊儿亲自动手,我等只能暗中协助,事成之后,我们再昭告全武林——”
“师尊!”林故渊急道,“他虽为魔教中人,可并未欺我辱我,反而处处关怀呵护,弟子怎能忘恩负义?
“冥顽不灵!”
玉虚回身一甩衣袖,紫色纹饰流转如电,“你结识的那魔教妖邪为人究竟如何,为师根本不关心,为师为的是你!”
林故渊怔怔看他。
玉虚子道:“魔教逼退南疆三十年,新生一辈,谁还知道恶徒是何嘴脸!谁知道他们吃人还是饮血?但你与魔教中人厮混数月,此事已传遍武林,若不杀他自证清白,人人借此欺你辱你!”
他脸色一片铁青:“故渊,众口铄金,党同伐异,我若只顾门派颜面而不顾你死活,大可如他们所说,昭告武林将你逐出昆仑,你如此年轻,前途不可限量,难道要为一个不相干的魔教走狗自毁名声,连安身立命的根本都不要了么!”
林故渊如遭雷击,他听出师尊有意维护,但心中所想却与师尊截然不同,心道:我们自诩磊落仗义,难道我的名声竟比朋友性命更为重要,难道武林安危还不如我的前途?
他望向着玉虚子如蒙霜雪的冷峻面孔,心头更是苦涩: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只当是自谦之词,不想师尊这等清妙人物,也不能独善其身……江湖之大,谁又真正能凭本心而活?
他摇摇头,轻声道:“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师尊和师叔的话,弟子恕难从命。”
玉虚子冷着脸道:“哪怕身败名裂,你也要袒护那魔教走狗?”
林故渊不答,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
玉虚沉默许久,幽幽叹道:“故渊,我了解你为人,你说实话,你到底与那妖人真的只是萍水相逢,还是另有渊源?你从实招来,师尊不为难你,若这次有半句虚言,你我师徒情分恐怕真要到此为止——”
“师尊对弟子恩重如山,弟子从未想过隐瞒。”
他挺直背脊,抬头望向玉虚子:“弟子喜欢上一个不能喜欢的人,弟子知道正邪殊途,今生不能与他相伴,可、可弟子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才真正快活,才有喜怒哀乐,才觉得自己像个活人,如今弟子已与他决裂,人生再无半分趣味可言……故渊罪孽深重,一切任凭师尊处置,只请师尊不要再为难渊儿。”
大殿空旷寂静,当啷一声,闻怀瑾手中“六两金”滚落在地。
玉虚子的脸沉在阴影中,甩手狠狠砸了药盏。
玉玄子指着林故渊,抖着手道:“疯了,真的疯了,这人中了魔教的迷魂妖法了,快,快,把他关起来,让他好好静一静心!”
林故渊被押往思过堂,跪在三清像前,一跪就是一天。
思过堂位于“天地生宫”西北角一座绝壁之上,以悬梯上下往返,幽深晦暗,大砖砌地,拼太极图案,供奉三清像,供犯错弟子晨昏参拜,静思己过。
他年幼莽撞时,曾是这思过堂常客,后来长大懂事,严律己身,不仅再不来了,反倒跟随玉虚师尊执掌门中戒律,把其他师弟送进来不少。
此次故地重游,情思难抑,心潮起伏难平。
跪到第二天入夜,大门突然开了,他眯眼一看,却是陆丘山,他换了常服,翩翩公子打扮,挎一只竹编食盒。
陆丘山朝他做个“嘘”的手势,从食盒里端出一盘清炒茭白和一碗冬笋汤,道:“一天没吃饭了,吃些东西垫垫饥。”
林故渊扫了一眼盒中吃食,淡淡道:“师尊知道吗?”
陆丘山不说话,林故渊转过脸去:“我不饿,多谢师兄。”
陆丘山观察他神情,知他心中苦闷,变戏法似的从竹篮底掏出一条镶着风毛的雪白厚缎斗篷,故意寒着脸道:“喏,掌门师叔给你的,我方才向师叔请令,师叔非要让我带上此物,我又不在哪里罚跪,还能怕冷不成?”他朝林故渊额头一点,“你们一对师徒,一样好倔的脾气。”
第88章 昆仑之三
陆丘山说罢为他披上斗篷,系好系带,思过堂是座寒天广厦,不避冷风,林故渊听他如此说,知是师尊惦念,心头更是苦涩难言。陆丘山端起汤碗,舀了一勺热汤送到他嘴边:“师叔让你罚跪,没说不让吃饭,你好好跪你的,张嘴张嘴,喝一口——”
林故渊躲开他:“怀瑾呢?”
少时他与闻怀瑾闯祸,一个受罚,另一个必来探望,已成了规矩。
陆丘山道:“嗨,怀瑾那火烛郎当的脾气,与你不相上下,他不是不来看你,是一时转不过弯来。”
林故渊默默道:“他还在生我的气。”
陆丘山道:“可不是,自从少室山你俩吵了一架,他回来看什么都不顺眼,动不动摔桌子砸凳子,找师弟们麻烦,如那炮仗一般。”陆丘山放下勺子,“我知道他心里最担心你。”
林故渊仰望三清塑像,眼里无波无澜,一副看破人世的模样。
陆丘山见他不言不语,似是心如死灰,喟叹道:“想你那意中人么?你自小在山上长大,乍一瞧见尘世繁华世界,乱了心弦也不奇怪,可他们魔教中人,毕竟、毕竟与我们……”
“你不用劝,我已决意自请受罚,一日妄念不除,一日不踏出昆仑山半步。”林故渊看着那三清像,道,“我有迷魂招不得,山里山外,又有何区别?”
陆丘山听他颓丧之语,只觉暮气沉沉,又听他“迷魂”二字,不由好奇究竟是怎样玲珑剔透的“魔教女子”能打动他这师弟,又为师弟悬心,心道越是拒人于千里外的孤冷性情,一旦动情,比寻常人更难消解。
“算了,你自个儿想不明白,我们也是白费力气。”陆丘山道,“故渊,你也别太灰心,什么正邪是非,说穿了不过是倾心了一名女子,只要她真心待你,从此弃恶从善,退出武林纷争,师父师叔难道要赶尽杀绝?我们堂堂昆仑山,难道一门亲事也做不得主?你好好服软认错——”
林故渊只淡淡一笑,道:“他那个人,出手便是腥风血雨,如何弃恶从善,如何退得出武林纷争?就算他肯,底下的人也由不得他。”
陆丘山变色道:“如此厉害?”
林故渊不知如何解释,沉默片刻,突然道:“有酒么?”
陆丘山道:“谁敢把酒带进思过堂?”
林故渊只是苦笑:“我好想醉一场。”
话音未落,一个脑袋从门缝挤了进来:“是谁要酒?”
从那门后闪出个人来,一身丝麻衫子,五官柔和,嘴唇丰润,斜背着一只方方正正的药箱,左右探查一番,掩上门扉,从怀里拎出一只青瓷酒壶:“瞧我带什么来了?”
说话人是卓春眠,玉移子座下弟子,他比林故渊小三岁,性子宽平,不谙世事,心性比实际年龄更小一些。
陆丘山盯着他手中酒壶,皱眉道:“连你都跟着胡闹,一个教坏一个。”
说罢伸手要抢,卓春眠唬得往后一缩,将那酒壶仔细抱在怀里:“这是药酒,是药,放了十几味草药,十二个时辰才熬出来的,有枸杞、黄芪、熟地黄、当归、党参……宁心静气,强健筋骨,看不见故渊师兄脸色差得要命么?”
“少来这套。”陆丘山亮了一手“摘仙桃”的擒拿功夫,顷刻把酒壶夺了过来,揭开盖子一闻:“什么药酒,明明是‘君不负’!你跟谁学会扯谎了?”
卓春眠顿时红了脸,一把抢回酒壶——他自小温柔内敛,只在林故渊、闻怀瑾等人面前才露出活泼样子,陆丘山只板着面孔瞪他,林故渊只好解围:“入夜了,都回去吧,再晚要被夜巡的师弟撞见。”
昆仑山戒律严格,夜晚宵禁,寒风瑟瑟,各堂弟子或是就寝,或是闭门夜读,每夜由一名蓝衣以上品级弟子带队巡视,一旦发现夜游不归、玩闹喧哗等行为当场便抓,犯错弟子需当众受罚——倒立、练桩、头顶水盆金鸡独立等等,虽是入门的粗浅把式,但身为白衣弟子,平日里一副仙气缥缈的样子,当着数百师弟们的面脸红脖子粗的扎马步,十分难堪。
陆丘山笑道:“无妨,玉虚师叔近日抱恙,玉玄师叔接掌戒律,夜巡的差事交到我手里,我给你们开个特赦。”
林故渊淡淡道:“监守自盗,往后何以服人?我不给你添麻烦。”
陆丘山一番好心被他噎住,无奈道:“是,是,师弟教训的是,一会我和春眠若是回去迟了,自己卷好铺盖陪你罚跪。”
他想逗林故渊一笑,见他毫不领情,只哀叹马屁拍在马腿上,他倒也不恼,望着那张沉闷的脸,笑道:“真不知道你怎样陪女孩子开心,难道你就像根老木头桩子似的站着,摆着一张臭脸,一会儿‘不可’,一会儿‘不行’,恐怕你们不能在一起,不是正邪之隔,是人家女孩儿压根没想理你吧!”
陆丘山一想便觉好笑,打趣道:“我说小师弟,你在心上人面前,也这般老气横秋?等到大婚之夜,人家女孩儿含羞带怯,故渊你一句‘不行’,成就一桩旷世奇谈……”
他只是抿嘴笑,卓春眠于男女之事尚未开窍,插嘴道:“‘不行’又如何了?”
林故渊脸色一沉:“胡言乱语,这是思过堂。”
陆丘山连连摇手:“好了,不说了,我这做师兄的,不能带坏了你们。”
林故渊默不作声,思绪却不由飘飞出去,他与谢离在开封府你追我赶,背靠背分吃一只大肉包子,在茶楼畅谈胸襟,在秦楼楚馆与那头牌姑娘胡说八道,那不服管束的魔教恶徒,带着一大群下人陪自己练剑喝彩,恣意洒脱,何等畅快?
慢慢竟觉浑身温热,仿佛从昆仑山的丝缕寒气中苏醒过来,恍惚看见那人眼中含笑,黑发如瀑,散乱披着衣裳,将他搂抱怀中,粗糙的一双手掌,与他起伏温存——
心里陡然一凛,顿时提醒自己,切切不可滋生邪念。
情思一时牵动,顿感苦涩难言,体内涌上一阵似曾相识的恶烦之感,好似细小蚂蚁在骨缝里钻来钻去,林故渊已不甚怕它,催动内力将那股不适按捺下去,问道:“师尊身体到底如何?”
陆丘山也敛去笑容,忧心道:“前些日子风雨山庄史庄主纠集了许多江湖汉子上门寻仇,玉虚师叔与他们交手,一时不慎受了内伤,但那史不谏也没占着便宜,被师叔打了一掌,灰头土脸逃下山了。”
他见林故渊面有愧色,安慰他道:“事情已出,后悔无用,春眠每日为师叔诊治配药,已经逐渐好转,只需再闭关调养几日,不过近些日子确应谨言慎行,不要让杂事打扰师叔。”
林故渊道:“此事因我而起,今日又让师尊伤心,我是错上加错。”
卓春眠偷偷瞧他脸色,道:“师兄的气色也不好,你把手伸过来,我诊一诊脉。”
卓春眠的母亲是西南百药宗一名隐世名医,他的医术师承其母,药理精熟,自成一派,治疗疑难杂症出奇制胜,一般的医馆郎中竟全不如他,林故渊担心孟焦蛊毒被他发现,稍向后退了退,淡淡道:“不必。”
他方才想到谢离,已是心绪浮动,再想到孟焦旧事,腹内真气暗涌,更感躁郁难安,心知必须独处调息,便站起来,一手推着一个往门口送:“别再婆婆妈妈了,都回去就寝,让我清净片刻。”
二人还未出门,只听一阵纷乱脚步,片刻便到门口,将三人尽数堵在思过堂中。
外面那人道:“玉虚师兄一味袒护遮掩,实在太过糊涂!事关我们昆仑百年声誉,怎能用罚跪便应付过去?今日若不严加惩治,明日你勾结魔教,我也勾结魔教,我们昆仑派要成了什么地方!”
那人说话语速极快,屋里三人面面相觑,都道不好,是玉玄子!
另一人答道:“我们昆仑派一向纪律严明,自己人犯错,只有重罚,绝无包庇之理。”
那声音却清爽悦耳,林故渊心里暗惊,跟陆丘山对视一眼,心说是闻怀瑾,他们怎的一道来了?
蚁虫蚀骨的滋味愈发酸苦难耐,一颗心在腔子里扑通乱跳,卓春眠抱着酒壶,藏没处藏,躲无处躲,惊慌失措:“糟糕,糟糕,如何是好——”
陆丘山抢过酒壶,打开他的药箱便往里塞,那箱子塞满瓶瓶罐罐,竟无半点空隙,正是手忙脚乱,思过堂大门被人推开,谈话声顿时升高,三人齐齐抬头,只见一短一长、一宽一窄两条人影铺在地上,正是玉玄子和闻怀瑾两人。
玉玄子矮胖粗壮,闻怀瑾长身玉立,后面挤挤挨挨跟着十几名昆仑弟子,脸色都很难看。
玉玄子看见三人都在,由惊转怒:“好哇,你们!”
“我当是在闭门思过,不想是三五好友聊天解闷,你们把思过堂当成什么地方?”玉玄子怒道,“是不是准备些饭菜小酒,免得闲坐无趣?”
第89章 昆仑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