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一瞬间杀心再起,想把这一缕乱他尘心的羁绊彻底斩断,一个人回到四海八荒的寂寞里,可是不行,他连他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
魔教沧海君是这种人——说出去谁信?
他垂着脑袋打盹,任凭熟悉的醉意袭来,一时梦,一时醒,只觉身子裂成两半,一半是地裂深处的溽热水汽,一半是昆仑山的烈风如刀。
团团白雾蒙了他的眼睛,恍恍惚惚地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全都变了。
隐约觉得是梦,酒后酣眠,越睡越沉,怎么也醒不了。
梦里有一角翻飞的红衣,一看见那鲜亮如火的颜色,心就像被狠狠扎了一刀,氤了一身的血。
梦里的红衣少年已渐出落成大人的轮廓,肩和背都宽阔起来,脸上褪去了少年的浮肿和稚嫩,五官轮廓分明,神容冷峻,眼里的光说不出的狠辣卓绝。
是在天邪令总坛,黑衣黑发的男子——大约是二十来岁时的自己,与聂琪并肩而立,议事结束,两人齐齐转身,带着各自的人走出“枉死城”——
他目不斜视,走路带风,背后的乌月刀闪着森冷青辉,易临风从一侧迅速跟上,昂着鼻孔,亦是目下无尘的轻狂模样,一柄钢骨扇在手里滴溜溜打转,欧阳啸日站在聂琪身后,双眼射出阴鸷的光,活像一条低昂头颅的王蛇,向他们的背影呲出毒牙。
他和聂琪在黑蚺像前停住脚步,相视一笑,隔着梦的虚浮,他看见自己嘴唇微动,笑容戏谑,饶有兴致的邀请:“好久不见,小琪,一起喝一杯?”
“不得空。”聂琪弯着眉眼,他有一双顶好看的桃花眼,水润温恬,一笑总像在撒娇,他连杀人都是这副孩子气的表情,“忙的找不着北,谁像你那么潇洒。”
他大笑:“我要是忙起来,你就笑不出来了——”
聂琪的瞳孔放出危险的光,向后一退:“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忙你的事,我喝我的酒,咱们俩互不打扰。”他的笑里多了一丝无奈,“整天防我像防贼,算计来算计去,我都替你累,你看,比上次见面又瘦了。”
聂琪不咸不淡的回答:“还是离哥哥知道心疼人。”
他俩相互敷衍,倒也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背后两拨人彼此对望,眼中盘桓深深敌意,那恨藏埋心底,深入骨髓,似乎下一刻便要厮杀在一起,啃食对方的血肉。
九幽姥姥站在远处,一手拄着银杖,一手牵着一名双垂髫小姑娘,浑浊的眼里露出未卜先知的悲悯神色。
枉死城祭坛之上悬有一排风干人尸,洗旧的衣裳破如蛛丝,被风吹得摇摇摆摆,大睁着灰败的眼珠子,死不瞑目的脸……
说来也好笑,这些细节当年他从未注意,倒是成了梦,隔着这些年醉生梦死往后回望,那些被遗漏的东西愈演愈烈,成了一壶保存不善的酒,在光阴里散发出一股酸苦的怪香。
已经到了你死我亡的程度,离他走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谢离在梦里攥紧了拳,是哪一段,是哪一天?
眼前白雾散尽,是一座歌舞升平的繁华闹市,城中有湖,湖上画舫往来,游人如织,是在扬州。
烟花三月的好日子,他来到城郊的河边,牵着马站在没及小腿的清澈河水里,认认真真濯洗刀口血迹,任马蹄踏碎了一河灿金色的阳光,末了脱下衣裳,坦露熟麦色的胸膛,把衣物往清水里一遍遍漂洗,红水顺流而下,颜色从深到浅,又由浅变深——他隐忍地皱着眉,从腿腹的肉里拔出一把淬了毒的短刀,咕嘟一声掷入河心,若无其事的将淌血的腿放入河里。
春日乍暖还寒,河水仍冰凉刺骨,荇藻痒酥酥的蹭着他的肌肤,疼痛让后背出了一点汗,也可能是被晒的,浑身浮荡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仿佛经年累月的杀人、被人杀,那血浸透了皮肉肌理,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刚刚了结一桩江湖恩怨,扬州徐氏作为天邪令的下属,近年蠢蠢欲动,公然违抗教主令,有不轨之心。他奉命夜袭徐氏祖宅,取了徐氏家主项上人头,如探囊取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借了邪祟的势力换来了富贵荣华,就得听邪祟的招呼,谁容许他们暗度陈仓?
太阳升得高了,他走进一家酒馆,听见一桌客人议论纷纷。
“可知徐家惹了什么是非?一夜之间上下百口无一生还,老幼妇孺皆不放过,连年近耄耋的家丁和奴仆都惨遭毒手,一摞摞尸首码放在大门口,惨呐——”
“小孩子一个个被摘去心肝,身旁涂有一行血书:沧海君取尔狗命——”
“报仇不杀那厨子家丁仆役是江湖规矩,此等暴行,必非武林正经帮派,难道……难道……魔教已经卷土重来?”
“嘘,恩恩怨怨,谁又知道内情?千万别乱说话,免得惹祸上身!”
他听得心头火起,抓起乌月刀转身就走,出门便放了信号:聂琪你给我滚出来!
当夜是一个乌云遮月的大风天气,红衣男子如约而至,黑发飞扬,衣翻红浪,独立檐头,扬起一双桃花眼:“离哥哥找我,有何吩咐?”
“你为何跟着我,为何我前脚走,你就屠了徐氏全家,你自己做这心黑手狠的缺德事,为何要借我的名号——”他厉声质问,“聂琪,我们不是恶鬼屠夫!”
“缺德?”男子的狂浪大笑刺破昏暗天宇,正逢一道银亮闪电劈开夜空,白冷冷的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他吐出真言,不带一丝愧色,“沧海君啊,你有何‘德’可言?”
他忽生惧意,步步后退,聂琪步步紧逼,眼眸眯成蛇似的一线:“你忘了,你忘了我们当年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忘了你手里葬送过多少人命,你坐上左掌教这把交椅,翻一翻手腕,武林就要震上三震——没人提醒你当年旧事,你就把自己当活菩萨了吗?别忘了,当年若不是有人替你做了屠夫,你以为你能有今日的宝相庄严?”
“离哥哥,我们是歃血结拜的兄弟,我们是一样的人,满手都是业债,这辈子也洗不脱了……”
乌月刀猛然出鞘,淡青寒芒一闪,冲红衣男子的喉咙猛劈过去!
聂琪凌空后退数十尺,衿带四散,旋身回眸,长发倏然一甩,攀上更高檐角,嘻嘻阴笑:“我派人跟着你,是怕你像当年一样心慈手软,害人害己……”
“闭嘴!”他收刀回鞘,心头躁动,“那年你我皆是黄口小儿,根本不懂善恶是非,我们没得选!”
大雨倾盆而下,仿佛天破了个窟窿,豆大的雨点砸得身上生疼,聂琪怨愤的望了望天,含嗔带怒地睨了他一眼:“真生气了?要早知道你今日心情差,我就不来了,免得给你当出气筒。”
他那一袭红衣在雨夜里尤为夺目,甩了甩滴水的发,转头就走,他的背影与他的性情截然不同,形单影只,走在滂沱的雨帘里,看起来既柔弱又纤细。
第99章 下山之三
黑衣男子追上前去,一把抓住他劲瘦的手腕,“我看你不放心是假,跟踪我是真,你真以为你往我身边安插眼线,我都不知道吗——聂琪,你纵容欧阳啸日行凶,打压青木、逆水、幽土三堂,每日到我这里告状的不计其数!为了不与你起冲突,为了五行分堂能和睦相处,我能忍则忍,能避就避,不是因我怕你,是因为天邪令返回中原不久,令中人心不稳,一切尚需休养生息,你我若上决裂,渔翁得利的是谁,你心里清楚!”
聂琪脚步骤停,半回过头:“你以为避世不前,学着师父万事不管,就逃得过吗?”
他的嘴角往上牵动,笑容玄妙,“咱们这样多少年了?我做什么你看不惯,你做什么我看不惯,互相提防算计,别说是你,连我都累。可是一山不容二虎,我们两个中间,总要有一成一败……离哥哥,我知道你让着我,可这事不是小时候争一招半式的输赢,哪怕你不想争,底下的人还得依傍你混一个前程。”
天邪令被称为异端魔教,内部鱼龙混杂,是有那么一群心术不正的人围在聂琪身旁,他知道聂琪在怕什么,他俩性格截然相反,有朝一日他坐上教主之位,不会轻易饶了他们——
他在睡梦中打了个寒颤,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只觉周遭一阵冷似一阵,他想醒,可梦魇太深太重,违背主人意志,没完没了的让他沉溺下去。
聂琪那张漂亮面孔露出狰狞神色:“既然你都知道了,索性咱们说开了,你也别口口声声说咱们是兄弟,我听着犯恶心,我恨死了你,要不是你,师父最重视应该是我——”
他渐有怒容:“聂琪!”
红衣男子显出不耐烦的样子,愈发尖酸刻薄:“我真不知你有什么好,让他们一个个都围着你转,因为你武功高?因为你每日带头瞎闹?我执掌圣金堂与业火堂,一年之内势力扩大了多少?可只要你在,不论我做了多少,根本就没人看见!”
他一字一顿道,“离哥哥,我跟你说句实话,这天邪令,只要你在一天,我就不好受一天,我不好受,就让大家都不好受……”
铮的一声阴戾刀响,这次,乌月刀结结实实格住了他的颈项,刀锋一晃便断去一缕漆黑的发,他的手背暴起青筋,喉咙里滚出一串闷雷的咆哮:“师父把天邪令交给我们,让你这么糟蹋,聂琪,你气量狭窄,阴狠善妒,搅得令中上下一团乌烟瘴气,你对得起谁!你自己说,你对得起谁!”
一丝恐惧从聂琪眼里猝然闪过,又被他压制回去,他太懂得如何利用这位师兄的恻隐之心,垂落了一双长眉,眼波向下,朝那刀锋一扫:“你真要杀我?横竖我是打不过你的……离哥哥,你忘了师父走前是怎样嘱咐你的吗?今日情景若让师父看在眼里,你知道他老人家该多伤心吗?”
“离哥哥,我任性不懂事,时常惹你生气,你平生最敬师父,就算为他老人家的耳根清净,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他哑口无言。
聂琪拿捏住了他的软肋,他看见梦中的自己忽然沉默,力气稍一松懈,聂琪已将他的刀推开一寸,轻巧地逃了出来,抬起那双姣好的眼睛,孩子似的撒娇:“你让让我,你也知道,咱们脾气天生不对付,你是自由自在的人,留在天邪令是束缚了你……”
他闭上眼睛,不忍心听下去……
是了,那是师父临走前唯一的嘱托:为师膝下无儿无女,一向把你们当做亲生骨肉,你们师兄弟是万里挑一选出来的人,要取长补短,互相忍让,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守住天邪令——若真到了水火不容的一天,离儿,你是兄长,你素来性情宽厚,你让一让他,为师操劳了半辈子,别再让我为你们劳心。
那时他们还没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明俊飞扬的少年郎,结了金兰,跪在师父面前盟誓,誓言随三柱青烟上达云天,说两肋插刀,说生死与共。
长恨人心不如水,当年他们被武林各派联手诛杀时从未萌生一分退意,却倒在了那冷铁铸造的令主位下,那高位哪里是寒铁?分明是烧红的火炭,教别有用心的人日日熬煎,转念之间,就已失却了本真的模样。
他从肺腑里发出一声叹息,望着对面的人:“你保证?保证对师父好,保证担起天邪令的担子,保证绝不苛责昔日朋友兄弟?”
“我保证——”他拉长尾音,嗓音粘腻,“我发誓——”
他的衣角在狂风里猎猎飞扬,乌沉沉的眼里翻涌浊浪:“记住你说的话,若有一字违背,天涯海角,我必回来取你的命。”
一声惊雷将天地劈开,白亮白亮的夜,瓢泼似的雨,鲜红的鬼影立在他面前,像一个湿漉漉的血印子。
他在师父面前立过重誓,乌月刀不杀朋友兄弟,不杀骨肉至亲,“我一生所求,唯师父、师娘和小琪弟弟平安喜乐,咱们一家人圆圆满满。”
“我愿做你们手中的刀,护天邪令发展壮大,护你们一世周全。”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沧海君。
自己立过的誓,自己拿命去还,舍不得,却也不后悔。他喝一场世间最苦的酒,转身踏入了万丈红尘,走了一条人间最远的路。
聂琪的话犹在耳畔:只要你活着,他们那些蠢蠢欲动的心就按捺不下,天邪令的阴诡算计便不能停歇,我会对他们宣布你死了……至于教中一切,有我撑着,你大可放心。
天下之大,能去哪儿?
他天生是不羁的人,怎么肯守着一亩三分地终老?风流狂狷,爱玩爱闹,爱打抱不平,邀落花,赏明月,举杯酬知己,眼睛常带三分醉意,转眼知交一座城。谁也不知他来自哪里,姓甚名谁,只说是一红尘浪荡子,直到声名鹊起,簇拥者越来越多,对于他身份的揣测在酒肆茶馆的闲话里滋长发酵,他才乱了阵脚,慌不择路的跑。
到过阳关,去过大漠,看过残阳如血坠了山河,在浩浩烈风里喝过一壶混了血与沙的浊酒,牵马立在蓝雾缭绕的山巅,饮马高歌,山崖长啸,转过身去,又是孑然一身。
隐约记得也曾有过一个姑娘,在夏夜为他铮铮拨过琵琶,说愿意陪他四海为家,他纵声大笑,一把将她拉上马,不料出城不远便碰上天邪令的杀手,一场混战,扬沙蔽日,血流成河。那姑娘害了怕,他调转马头,把她放在城门口的大树下,退还了信物,用染血的手摸了摸她秀美的发,说“姑娘留步,在下去也”
——从此再没回过头。
他再不在同一座城逗留超过七日,再美的女人也只看一眼,越来越沉默寡言,醉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走了太多的路,换了太多的身份,告别了一波又一波的朋友与过客,别离太多,慢慢绝了与人深交的心。
他牵着马在西域街市慢慢溜达,突然看见一队人马奔驰而来,马蹄踏起冲天烟尘,领头的是易临风,那从来都目中无人的轻狂书生,寻他寻遍了天涯海角,衣衫褴褛,满眼仓皇,疲累到了极点,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陈年旧伤被撕开痂皮,他只是戴着一副可笑的面具,背着一只破竹筐,夹在四散惊逃的人群里,与他错身而过。
他终究放不下心,在暗处跟了易临风很久,一直护送他进了峨眉境内,看着他刀伤恶化,高烧不退,嘴唇暴起焦皮,在山脚一躺就是一天一夜。他躲在树丛深处,忍不住要露面,却见迎面走来一群姑娘,长裙长剑,飘若云霞,围着那书生议论了一阵,把昏迷的易临风带上了山。
后来过了很久,听说峨眉新任的掌门,那“小甄宓”江如月退了王侯公子的婚帖,出入江湖一身白衣,头上戴孝。
人生有欣有所遇,有终求不得。
他骑在马上,背对夕阳,摸出酒葫芦,仰头狠狠啜饮一口边塞割喉的大风,继续漫无目的往人间游荡。
都说豪杰潇洒是头顶天脚踩着地,可抛开那些浓如火焰的画面,沿着来时的路回望,一路尽是坎坷悲凉,大概有一种人,活着就是错——
他在酣醉中醒来,抬起沉重的眼皮,篝火已熄,皎月初升,风卷细雪四处飞散,皑皑雪地映着白光,栖身的地缝却昏暗不见天日。
记得睡前已是黎明,睁眼又已入夜,起码隔了六七个时辰,身旁响起均匀的呼吸声,他闭目摸向身边的人,趁他熟睡未醒,把他拨弄到怀里用力搂着,一下下只亲个不停,男子的身躯坚硬温热,沉甸甸的一身筋骨,生就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孔,却总是锁着眉头,他把玩那双修长的手——
少侠脾气硬,一双手也硬,谢离拿起来摸自己的脸,知他若是醒着,必然不服管束,只能趁他酒醉,偷偷占点便宜
第100章 下山之四
心思悠悠飘回到风雨山庄的地宫密室,一身红嫁衣的正道少侠,绷着一副淡泊面孔,送来一个极尽缠绵的吻,种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和物拼在一起,却让他震撼如斯,至今想来仍觉好笑,即便是中了毒蛊,什么人会喜欢一个又丑又老,又脏又残的魔教驼子?他是有毛病么?
师父曾说,立身越是下作,就越看得清人世种种嘴脸,他常年乔装易容,惯看世态炎凉,拜了把子的兄弟尚且手足相残,他却咬了牙一意孤行,从刀光剑影里开辟一条血路,把自己硬是背出了少室山,一分悔意也没有,仿佛你救我一命,我便拿一命还你,最天经地义的事。
这人嘴硬如鸭,心软如豆腐,是有什么毛病么?
越回忆情愫越是缠绵,望向林故渊的眼神也愈是温柔牵挂。
林故渊眼皮一动,跟着醒了,一睁眼就看见谢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容色似笑非笑,甚是古怪,募得皱眉:“你做什么?”
谢离急忙往后退:“不做什么,只是看看你。”又促狭道:“少侠可是醉了,发了好一场酒疯,真真是可怜可爱,我算是领教了你的厉害,以后再不敢与你一同吃酒。”
他以为林故渊又要恼怒,不料他像是习以为常,扎高头发,脊背闲闲倚着山岩,眯着眼睛,微愣了一回神。
谢离挨着他坐下,柔声问道:“睡了这许久,做梦了?”
“嗯。”
“梦到我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