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二人彼此使个眼色,将窗纸捅个小洞,顿时闻见一股甜腻腻、软乎乎的香气倾泻而出,谢离轻道:“迷烟,闭气。”林故渊点头,心里愈急,道:“要快去救慧念方丈和菩桓大和尚。”
他一脚踢开房门,闪身进去,只见房里陈设一切如常,却空无一人。
再看另外两间厢房,也是同等情状。
点亮一盏油灯,见那桌上摆着些小孩子喜欢的糕点吃食,糖葫芦,风车玩具。
第153章 去病之三
另有一套茶具,拿起来一闻,无甚气味,水尚微温,谢离摇摇头,道:“这老婆娘用毒是一把好手,她的毒无色无味,真正厉害的在这水里,一杯下去,十二个时辰以内,使不出半点内力,我曾玩笑与她试过一次,连我都迷糊了三四个时辰,浑身瘫软,不住呕吐,像喝醉了酒一般。”
又道,“她还有另一重手段,叫封穴银针,用极细小的银针打入各处要穴,入肉极深,初时无感,耽搁的越久越痛,越用内力逼针,越是痛若蚀骨,银针随经络游走,若发现的晚了,银针进入五脏,一辈子就是废人了。”
谢离问林故渊借来头上银簪,朝杯中一点,果然簪头浮上一层黑气。
林故渊恨道:“无耻下流!若论单打独斗,世上没几个人是慧念方丈的对手,可若论用阴鄙手段设局下毒,正道比你们可差的远了。”
谢离只是笑,怕又与他争执,也不说别的话,林故渊道:“奇怪,他们去了哪里?那侏儒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个女童身子,几位师父筋骨结实,份量极沉,咱们埋伏了这么久,不见他们出入客栈,难道飞了不成?”
谢离道:“不急,这间客栈想必也有古怪。”
他在房里翻翻找找,林故渊站定不动,兀自观察,发现房间陈设虽旧,墙上却有一幅相当大的工笔画,临摹的是唐代画家周昉的仕女图,笔触华美,技巧高超,与这间客栈的简朴陈设格格不入。
画上一位侍女衣裙位置,有些污渍。
林故渊轻轻一努嘴:“在这里。”
谢离咧嘴笑道:“我家小娘子好机智。”
谢离待要去按那侍女衣裙,林故渊忽然按住他的手,有些担忧地瞧他胸口,问他:“这客栈有鬼,怕里面又有埋伏,万一冲突起来,你的旧伤,可打得么?”
谢离淡淡道:“收拾个老婆娘,没什么问题。”
林故渊听他这么说,心里更是没底,因谢离这人一向飞扬恣意,与人打斗逞强争勇,越是强敌在前越是兴奋,鲜少见他如此谦逊,他手搭谢离脉搏,仍觉得真气虚浮凝滞,知道还是不好,便道:“梅大夫说了,你旧伤未愈,暂不能动用内力,一会我出手,你量力而行,万万不可勉强。”又叹道,“改日我们再找其他大夫看看。”
谢离笑道:“好,如今我要拖累你照顾了。”林故渊心里一动,握一握他的手,道:“我不准别人伤你分毫,你放心。”
说着按动机关,咔哒一声,那画向旁移开,显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二人再不犹豫,举着灯火,猫腰钻进去。
地道很窄,青砖砌地,一道黑咕隆咚的石梯一直通往深处,又拐过一道弯,那下面居然藏着个地牢。
四周墙壁镶嵌灯奴,火光重重,地牢的铁栅栏打开,慧念方丈、菩桓、另有两位不认识的沙弥师父,都被捆得结结实实,不省人事,扔在里头。
慧念颈侧插着三根银针,一个小小女孩子,爬在他身上,笨手笨脚的往身上摸,喃喃自语:“在哪,到底在哪?”
她全神贯注,没提防身后追兵,林故渊心中急躁,慧念方丈与他打过两次交道,为人胸襟宽广,处事公正,言谈中对他颇为照顾欣赏,林故渊极敬他为人,眸光一寒,按剑便要出手。
谢离突然笑道:“连老和尚、中和尚、小和尚都不放过,你这老太婆骚的得很了,你再往里摸摸,怕摸得这群秃头引动凡心,争着娶你过门。”
那女童吓了一大跳:“你是谁!”
“一位老朋友。”谢离道,“把心法放回去,饶你一条性命。”
那女童半分纯真之色都没有了,两道乱眉拧在一起,一脸纵横交错的纹路,阴森恐怖,眼放凶光,明明是稚女外貌,却有一副老妪的表情,当真是骇人至极,她嘿嘿冷笑:“你是魔尊的人,你也要这心法续命!”
谢离大笑:“是他的人不假,可这心法是块火炭,你白送给我我都不要,还是留给老秃驴吧。”说着瞥向林故渊,倒像是请赏似的。
那女童冷笑:“好,那你也别想走。”
林故渊回头一看,三个鬼气森森的人,站在地道里。
他心中一凉,何时来的?好轻的功夫,竟是无声无息。
“没办法了,打吧。”谢离道,“少侠,拖累你了。”
“又跟我客气。”林故渊微微一笑,长剑倏然出手,刹那之间杀招已至,一剑封第一人身上十一处要穴,那人从后腰摸出一口短刃,还未出手,林故渊刷刷三剑连出,一剑戳穿他手腕,一剑虚刺他胸口,待他格挡,旋身飞起一脚,将他的短刀踢飞出去,瞬间又已变招,剑尖斜刺入他右腹,那人惊恐不语,一声没吭便倒地气绝。
林故渊冷冷道:“太慢。”
那女童大惊:“你是什么人!”
林故渊抽剑回身,在狭窄的地牢里腾挪游走,身形轻灵飘逸,到处是衣动残影,到处是明晃晃的剑影,却不知何处为实,何处是虚,他心里记挂谢离,只想速战速决,比平日里出手更加很辣,瞬息间扑到第二人身边,只见白光一闪,他已穿掠而过,手指点住那人檀中穴,同时绕至他身后,长剑往他颈项一横,献血嗤嗤直冒。
那人瞪大双目,喷了满地的血,倒了下去。
林故渊轻飘飘落地,回头盯住第三个人。他连杀两人,那人竟毫不畏惧,桀桀阴笑,举掌杀来,林故渊提剑再刺,转身一脚扫他脑袋,被他矮身避过,第二次杀招已至,他凌空直冲,一剑分作十五种变招,料定那人再无可逃,不料那人怪叫一声,如蝙蝠腾空,啦啦啦避开剑锋,从高处拧身扑来,表情极是狰狞古怪,像要喝人血吃人肉一般。
林故渊皱眉,瞬间伏地掠过,贴地旋身,剑尖自下而上又是杀招,那女童喉咙里咔咔直响,大喝一声,也冲林故渊扑来,林故渊一时没料到他们以二对一,长剑挡那婆娘,左边露出空档,蝙蝠怪人一掌击来,林故渊登时变招,一剑将他手掌刺个对穿,噗嗤一声,只觉滔滔内力竟从他残掌沿剑涌入,震的虎口酸麻,半边身子发冷发僵。
谢离喝道:“当心!老太婆牙上有毒,贼男人内功有毒!”
林故渊目光凛然,疾步跃入二人当中,转身呈鼎立之势,以一敌二,一剑攻男人下盘,却将腾腾内力灌注剑身,瞬息之间回剑刺向那女童。
朔风剑精致纤长,寒如秋水,发招变招极是灵动,那女童身有残疾,躲过一招,手一动,一把银针嗖嗖打来,林故渊冷笑一声,长剑在手里翻转舞动,叮叮咚咚,尽数挡开,刷的一剑作势刺那男子,却虚晃一下,斜斜朝女童突刺,她正龇牙咧嘴迎面扑来,不偏不倚撞在剑上,一剑穿胸而过。
谢离喝一声:“好!”那男人阴阴大笑,鬼魅般从左侧冒出,满手是血,并不发招,却猛地弹向林故渊剑身,那剑在女童胸口尚未抽出,顿时一股巨震传来,林故渊暗道不好,死死握住剑柄,男人二指夹剑,扯着那女童尸体,只听铛啷啷连声脆响,朔风剑折成三截,落在地上。
林故渊变了脸色,心道,好强的内力!朔风以昆仑寒铁锻造,竟被人徒手折了,他第一次遭此强敌,只觉这人功力不亚于当日藏经阁崔左使,那人身法飘忽,飞来飞去,一双残破手掌,掌风再至,一掌更比一掌快,林故渊长发飞扬,绕回躲闪,以指作剑戳他咽喉,明明击中,奈何指力有限,竟杀不了他。
那人乘势再来一掌,正打林故渊胁下的空档,谢离白着脸从旁跃出,一掌与他相拍,顿时气浪翻滚,震得牢顶灰尘簌簌洒落,林故渊跟上一拳,也用了歃血术功法,邪煞内力尽数打入贼人背心,那人吐出一大口血,不肯就死,怪啸着冲天而起,双拳一起打来,林故渊再去拔剑,哪里有剑?
仓促间向后疾退,左右躲避那人掌风,谢离低喝:“现放着一把剑,不会用么!”
林故渊心念如电,腾空跃起,转身从背后抽出那包裹严实的掌门问天剑,内力迸发,包裹布匹凌空炸开,林故渊手持一口寒光熠熠的银龙弯剑,撕开重重气浪,一连三招,横削直刺,那剑削铁如泥,冷如寒冰,与明生心法相呼应,发招如漫天大雪一般,贼人再看不见他身法,只见一双寒冰般的眸子杀到跟前,一阵剧痛,长剑穿心。
林故渊落地,轻轻调息,看也不看他,奔向谢离:“你怎样?”
谢离嘴唇发青,脸色发白,低声道:“那一掌毒性甚强,快,帮我封住经脉。”
林故渊道:“好,你坐下。”
二人盘膝坐下,林故渊双掌推入他后背,只觉一股又冰又刺的真气从他体内反击,急忙运力,但明生心法也是寒冰一脉,谢离脸上青气更重,牙齿打颤,林故渊心道不好,便要停手。
谢离却道:“无碍,你只管冲破,我撑得住,追兵马上就到,赶紧助这几个和尚出去,别让心法落在恶徒手里。”
说完吐出一口黑血。
第154章 去病之四
林故渊惊慌失措,道:“不行,再这样下去毒出来了,你五脏六腑要冻僵了。”
正慌乱无助,突然从背后抵上一双肉掌,林故渊惊地要跳起来,背后却传来一股极其洪大的真气,暖如烈阳,汹涌澎湃,却温顺有力,极度舒适熨帖,将他身上寒气尽数化去。
“是谁?”林故渊待要回头,慧念方丈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坚定有力:“少年,你的内功不合适,让开。”
林故渊惊喜道:“大师!”
他立即起身,慧念随机盘膝坐下,双掌推谢离后背,股股真气全力灌注,谢离头上冒汗,再吐几大口黑血,长舒一口气,平复下来。
二人都知道慧念方丈救命,齐齐站起来作揖:“师父,多谢。”
慧念起身回了一礼,笑道:“若老衲没猜错,看你们这身手,听你们声音语气,咱们认识。”
二人再不敢遮掩,三两下把伪装除去,慧念先认出林故渊,又看了看谢离,他虽没见过谢离真容,但二人在江湖闹了个天翻地覆,谁人不知?慧念微微笑道:“不错,果然是你们,你们两个孩子今日来救老衲,义气的很呀。”
定睛一看,菩桓和另外两名沙弥也已醒了,林故渊面露愧色,急忙道:“原来方丈未曾中招,晚辈还以为,以为,哎——”
慧念笑道:“菩桓带她回来,我便察觉这小女孩有些不对,假意中毒看她反应,不想你们横插一脚,我又以为你们也来盗窃心法,因此暂时观望,未曾出手,你们这是弄得哪一出?”
林故渊便把在集市遇上菩桓,担心几位师父上了红莲圈套一事说了,把从昆仑山、少林寺、泰山、雪庐到秦岭一路的前因后果,又讲述了一遍。
因那周誉青一事已传遍武林,慧念再不怀疑,连连赞叹,道:“你顶住全天下责难,护佑我派心法;在昆仑击退魔教,救下师门诸人;揪出叛逆周誉青,止住一场武林阴诡争斗,被千人围攻,却从那悬崖全身而退,年纪轻轻有此作为,我等佩服,佩服!原先我还起疑,今日得见昆仑掌门剑,知是再无错处,很好哇,自古英雄出少年。”
林故渊被说得惭愧,连连道:“方丈过誉了,我师尊是被叛徒所害,并非实力不济,否则早已手刃魔教恶徒,哪用得着我来救?在泰山也是得贵人相助才侥幸偷生,这其中许多是非,皆与我结识勾连魔教有关系,我不被正道同门诛杀已是留情,又怎敢称什么英雄?”
“小师侄如此谦虚,更让人敬佩。”慧念念一声阿弥陀佛,话锋一转,又道:“我听你们方才承认是魔尊一党,请问那魔尊现在何处,是否与你们一道?”
林故渊脸一红,见他虽慈眉善目,眼中却华光隐隐,藏威不发,一双眼睛只看着谢离,知道他已猜得了真相,知道再瞒无用,便叹了口气,道:“眼前这位便是魔尊,至于那些个我与他的江湖流言,晚辈不敢说谎,都是真的,我也因此被逐出师门,晚辈一人行为无状,与我师门教导无关。”
“好,好。”慧念的目光在谢离身上停留一刹,随即移开,道,“世间缘分本是天定,佛法慈悲若海,既然他肯向善,又何须计较因果来路?”
他颔首微笑,对林故渊道:“你过来。”
林故渊不知何意,走至慧念面前,慧念从怀中拿出一卷泛黄纸页,交到他手里,道:“玉虚子与我曾有约定,说我此番出来,若有机缘,便将此物转交与你。”
林故渊疑惑着接过那部纸页,读了几段,面色发白,大惊失色:“这是——这是》明生心法》后三章!”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师父他、他不生我的气了么?”
慧念笑道:“师徒之间,哪里有那些气可生,昆仑派那几个小徒回门派后,玉虚子便不再怪你了,前几日我在驿馆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找到我,说:‘若我那孽徒尽做些惊世骇俗,不敬天地君亲的逆举,你便把他一掌打死,若他仍谨记从前规矩,你便将此物转交给他吧,昆仑有上等内功,自家弟子流落江湖,整日里练那些邪门功夫,惹人笑话’。”
林故渊泪水涟涟而下,将那几页黄纸紧紧握在手里,颤声道:“师尊,我师尊——多谢师尊,多谢方丈!”
慧念瞧着他,见他感恩师门,未曾忘本,更露慈爱之色,笑道:“你手里有苍南道长的问天剑,谁敢说你是弃徒?往后那些逐出门墙的话,不必再说了。”
林故渊接连道谢,谢离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满面阴鸷。
慧念又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罢,小师侄,再谢谢你。”
说罢便要带菩桓一行离开,林故渊望向他背影,心中一动,心道:我师尊有此心意,为何不让陆师兄、怀瑾他们带给我,却要将明生心法交于慧念方丈?
突然浑身一震,冷汗直冒,全明白了,一定是师尊听陆丘山等人说谢离被歃血术反噬,性命危噩,猜到我会找慧念方丈索要菩提心法,便拿心法试我,若我谨守分寸,他便迎我回师门……若我为了情郎,像那红莲魔头一般大开杀戒,做出残杀正道、盗取他门心法的奸恶之举,慧念方丈便可替昆仑清理门户!
这么一想,慧念方丈不与少林寺其他僧人一道,却在城中单独行动,恐怕也有引我出洞之意——哎,可我一心救人,对那心法,连一丝丝的企图都没有过!
心中顿时悲喜交加,喜的是与师尊之间终于解开嫌隙,再续师徒恩义;悲的是师尊竟真担心我成了魔教一党,为了谢离,连如何做人都忘了。
他将心法掖进胸口,见慧念方丈并不离去,慈眉含笑,望着自己,眼中大有欣赏鼓励之意,突然读懂了师尊另一重意思。
他低声喝道:“谢离,你过来!”
接着双膝一跪,头重重磕在地上,声如泣血:“慧念师叔,晚辈有一事相求!”
慧念却半点也不惊讶,微微一笑:“你是让我传授——”
林故渊道:“是,请大师传功救我朋友!”
慧念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沉吟道:“你让我以内力,平定他体内诸股真气,是不是?”
林故渊点头,看向谢离,道:“他前些日子大伤痊愈,但一直经脉不畅,内力不聚,今日又为我挨了那贼人一掌,不知伤势如何,方丈慈悲为怀,他真的不是坏人,少林内功敦正平和,可化解诸般恶力,请方丈帮帮他,让他不再受痛苦折磨,晚辈万死不能报答!”
说着要扯谢离与自己一同跪下,谢离何等骄傲,如何肯跪?两手抱胸,寒着脸色。
慧念道:“你这朋友伤势何止你说的这一点?他是否修习过一种天下刚猛无匹的内功,后又无法控制,只好尽数废去?”林故渊点头:“就是那歃血邪书,江湖都已知晓。”
慧念叹了口气,道:“我方才为他疗伤,他身上少说有二十余种邪门外道的武功心法,每种都修习精深,本来平和无事,但那魔功前日里突然暴涨,在体内肆虐作恶,一力压制各路真气,其他功法争相匹敌,如今那魔功凭空化去,另外的真气如群龙失首,争抢夺权,因而时时胸痛,无法聚力,长期以往,真气失合,冲撞五脏,怕是剧痛难忍,影响寿数。”
“唔——”他搭住林故渊的脉,叹道,“年轻人不知节制,大喜大悲,耽于肉/欲,又加重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