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阿汗术听得心惊肉颤,支吾道:“陛下明鉴,罗师父一饭未尝忘君。”
傅润抿唇不语,沉吟间元勉垂手立于外间递函求见。
傅润看着阿汗术在他的手肘处施针放血,双手攥握平放于桌面,低声道:“进来。”
元勉灰眉紧皱,目光在君臣两人相触的地方停留,大约是避让血腥、边后退边咳嗽着说:
“陛下,臣方才听了一耳朵……罗住春在太医院行走时管着先帝所有的饮食用药,此子记性绝佳,七十五岁尚能熟背《五经》诸博士校证,陛下开恩放他回乡荣养,实在是大意了。”
阿汗术手一抖。
傅润嘶了一声,拿过棉帕揩拭胳膊上的血,“当时他已绝食半月,孤哪里知道他如此长寿。”
言语间倒听不出后悔,也不像是想杀人灭口。
阿汗术放下心,配合地笑出声,小心翼翼收了金针,跟着王长全去隔间查验动过筷子的御膳。
元勉不觉得好笑,板着满是褐斑皱纹的面孔说:“陛下巡幸江南,实在仓促,各地或有异动。前几日太子——废太子在海宁现身一事,恐怕不止宋凡州一家暗中谋划——罗住春年迈,在嘉兴三年都不曾冒险入山,臣猜测他是遭了有心之人毒手了,又或许……有人要他做证人。”
末两字极轻,几乎为春风所遮掩。
“哦。元尚书想怎么样?”傅润刚放过血,唇色惨白,锋利的气势看上去稍有减弱。
元勉:“陛下不必烦心。罗住春的事,让臣来办罢。江南多秀水,陛下既来了,好生歇息。”
“你来办?”傅润似笑非笑地打量元勉浮肿晦暗的眼睛,“你为谁办?”
“陛下。臣是陛下的臣,当为陛下解忧。陛下的旧疾……陛下,龙体要紧啊。”
傅润挑眉,他一个字也不相信,淡淡地说:“元勉,你若真有这份心,武库司何时交上来?”
他想控制赵坼父子,首先要控制京都的兵部,最要紧的是太宗仁宗两代费心经营的武库司。
奈何整整三年竟没能安插几个说得上话的三品以上官员。
兵部是李季臣和陶先联手都啃不下来的硬骨头,立在墙头一招“不偏不倚”气杀人。
元勉一听,显然有所抗拒不满,舔了舔唇推说道:
“武库司人员繁杂,军械冗多,太宗朝设立的灌铁铜门的钥匙下落不明,这些臣等尚在办。”
傅润暗叹可恶,冷声赐座,心下百转,仍仔细听元勉汇报近日杭州南行台的动静。
他的病,除了在金匮落下的旧疾,因不知何时中了毒,一时只能用温和的汤药慢慢调理。
他是偶尔想死,可是当皇帝之后眼界早已被权力和野心喂满。
固知时日无多,皇天不悯,他岂能割舍天下江山,又岂敢将这样凶恶的朝堂交给后人继承!
……
见元勉踉跄着走远,王长全出来缓和气氛,笑道:“陛下消消气。啊,要不奴婢把冯小千户喊来?奴婢早前在宫里听说漕运有个镇海平风的廉都万户,方才和冯小千户说话,他家老夫人就是廉万户同族的侄女,一家子靠海吃饭,见识真是广博,许多稀罕事奴婢们听都没听过呢。”
傅润一惊,“哦……竟是这样的关联。”
“陛、陛下?”
傅润想到当年陪同太子傅瑛在瓜州宴请番人的廉万户,怀疑元勉图谋不轨要反,眸色一点点冷下去,“开船吧。孤在浙江待了数日,也该去苏州瞧瞧。愈快愈好,杀江二一个措手不及。”
王长全连连点头,赶紧笑道:“嗳,江大人是真真盼陛下去的。”
这个宫内大太监熟知的“江二”,指的是时在苏州府的江苏按察使江德茂。
江南纵然是傅瑛的地盘,可傅润在江南也不是毫无根基。
他年少时为躲麻烦,举止放浪恣睢,自称爱好时文,因而在京都结识了入京赶考的江德茂。
后来他出手搭救江二在苏州做知州的嫡亲大哥,一面是为了让江西名儒江修夔欠他一个人情、催其出山入朝,一面也是看在江二为他办了许多不能为外人知的事情的份上。
其中便包括……文宗废太子一案。
*
三月二十三,苏州码头。
江德茂年纪轻轻官居三品,意气风发,遥遥望见御船,正色敛容跪地叩首四次,伏称万岁。
傅润笑叹:“邵方云是从北方调来的,在浙江吃胖了也就罢了,你是江西人,怎么也胖了?”
江二嘿嘿笑,躬身为傅润挡风引路,“内子的陪嫁厨子是个妙人,天南地北的菜色他都会做,臣这几个月饭量大增,也发愁呢。您往这边走,臣知道陛下喜静,沈知州等人都在官衙候着。”
傅润颔首,搭着王长全的手上车,回眸轻声问道:“江苏境内的兵,嗯?”
江二面含笑意,眼底则盘桓着阴森杀气,“是。王时清虽是总督,到底昏聩,不管兵事。”
“嗯,明年他该告老还乡了,可惜你年纪太轻,孤预备调刘酧接任,他是你祖父的学生。”
提起被贬至陇西的祖父,江二略有怅色,不过他究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鲜少感时伤春,振奋道:“谢陛下提点,臣志不在宰辅。明日正是万寿节,臣仰祝陛下万岁无疆、永乐长安。”
随行的宫人们纷纷跪地,齐声祝寿。
每人都佩戴着喜庆的挂饰或珠花,一张张皆是青春笑脸。
傅润眉心微蹙,掩下一些无端冒出来的希冀,笑道:“好。赏。”
十筐沉甸甸金灿灿的铜钱被太监从船舱里抬出来,每十枚用红绳捆扎成串。
天下虽广,铜矿稀缺,铜易腐朽,历代百姓颇受其苦。加之铜钱有日本、高丽、占城等地的人拿去当官钱使,他们自己造不出能用的铜钱,便年年派人渡海偷运,屡屡无视汉廷警告。
太祖恨极,故下旨本朝只用银钞不造铜钱,除了偏僻地方暂许流通,其余一概用银钞收回。
如今的新铜钱是为皇帝特制的赏银,未必年年都造,数量少的可怜。
王长全拿了两串正面刻着“正安通宝”四字、背面刻有四种“寿”字的铜钱,感慨道:
“四年了,我们陛下也二十三了。哪日得了小主子后继有人,姚妃娘娘在地下该有多宽慰啊。”
与此同时,金匮。
老者下了船,对着前来接应的中年僧人摇摇头,“就我一个。”
僧人在修闭口禅,不言语,微笑而已,伸手在老者的手心写了一句偈颂。
老者直叹气,“道理我明白。他力气渐长,我眼睁睁看着他跑了,拿他呣(没)办法。”
*
天色已晚,明日是天子寿辰,知州大人有令:全城提前宵禁,闲杂人等一概不许临时住店。
苏州城中叫卖番货的南洋商人准备收摊,见一肩披藏青色斗篷的男子在摊前停步,摆手道:
“便宜东西不卖了,我赶着回家,你去前面看看罢。汉人皇帝在,今夜不让再卖东西。”
男子行色匆匆,呼吸不稳,其实并非想买货,闻言立即往前方走,一心思索该往哪里找人。
商人眯眼觑他,看他好生高大、步伐又矫健,想起汉人皇帝好像养着一帮打听消息的刺客,怕是来查他的暂居凭证的,一时顾不上收拾银钞,追出去把人拦下来,“贵的东西你可买么?”
男子思绪再度被打断,夜色茫茫,衬得他剑眉星目俊朗无双,喉结滑动沉声道:
“你卖什么?”
原来还是个年轻的公子。不是皇帝的刺客。
“嘿嘿,这你可找着人了。小官人,我在瓜州收了一对月光杯,苏州城独有哦。”商人肚大体胖,艰难地走回摊位,弯腰从一堆不值钱的贝壳海螺里掏出一对石头做成的浅口杯,“您瞧。”
“你要多少?”
商人一怔,搓手迟疑道:“二百两?呃太多了是吧……那就便宜点——收你二十两?”
“好。”
商人接过少年抛来的两张十两银钞,食指熟稔地捻按左下角的官印纹路,确认真假。
再抬头,人已不见了。
他多少有些心虚,转念一想,这种贵公子也不缺钱,大不了他明后日都不出来做生意就是。
*
按察使府。
傅润僵硬地把趴在他膝盖上撒娇的小孩儿抱给江二的夫人,“天色不早了,你们歇息罢。”
江二和夫人互视一眼,发福的脸颊冒出一层油光,挠挠蓄至胸口的黑胡须,难以启齿。
“怎么了。”傅润吃不惯苏州菜,晚膳专挑禁宫制式的咸酥点心饱腹,吃了又好像没吃似的。
江二受到妻子女儿的鼓励,大胆地说他想和傅润促膝长谈,君臣谈一谈心,主要是政事。
傅润一噎,当即拒绝:“孤知道你在任上处处受阻,心事颇重,这些明日再谈罢……”
“殿下。”
傅润被三双眼睛仰视着,见江二夫妇三岁的女儿皱着包子脸要哭,扶额道:“好,你来。”
便不该答应。
此时是亥时二刻。
傅润抱膝坐在榻前发呆,抱着他的腿大哭一场自说自话吐完官场苦水的江德茂在床上打鼾。
好渴。
咸点心吃多了。
傅润摇摇晃晃起身,将睡不着——其实是没地方睡之后批复的书信收拢放入抽屉,趿拉着缎面靴走到窗前倒水喝。今日见了江二的小女儿,他突然动了做父亲的念头,也想有个孩子。
唉,看着稚儿的份上,将就一晚罢。
夜风乍起,正堂两扇对开的窗户未关,忽的吹灭室内滢滢闪烁的烛火。
经过保康县一事,高文鸢和晋毅自罚八十板子,从此寸步不离。
傅润暗叹受罪,余光瞥见屋梁上的影子,没有多想。
却不知因他对某人态度模糊暧昧、不像是寻常主仆,当值的高文鸢看着少年犹豫半晌,点头。
赵彗之摘下藏青斗篷的帽子,朝高文鸢做了个道谢的手势。
高文鸢默许赵彗之进屋,自己坐在屋顶望了一会儿月亮,觉得别扭,遂跳至十丈外蹲守。
“没水了?”傅润也有些困倦,回望毫无形象瘫在床上鼾声如雷的江二,无奈,勉强忍住怒气。
“——吃茶么。”
少年的声音低沉得像流沙,乘月弄影幽幽流入他蓦然发烫的眼睛。
傅润吓了一跳,愣愣地接过赵彗之递来的茶壶,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