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尘印
烧个热水,也不至於这麽长时间吧?舒流衣正在惊疑不定,虚掩的房门陡地被人推开。一个青衣人施施然走了进来,眉宇间隐含邪气,朝床上人森然冷笑著。
「桓重霄?!」舒流衣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此人,勃然变色。这毒王,上次害他不成,居然还追到昆仑来了?惊怒之余,他更是心生惶恐。秋凤舞到现在还没回来,莫非已遭了毒王的暗算?
「你把秋掌门怎麽样了?」他半坐起身,怒视桓重霄。
「哈哈,你有空就先担心自己罢!」桓重霄放声讥笑,轻弹了弹修剪得漂亮整洁的指甲。
舒流衣只觉一股醉人甜香迎面袭来,刚暗地里叫声不妙,眼前已天旋地转,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意识逐渐脱离躯体时,他隐隐感到有只手搭上了他的脉门……
冰凉冷硬的感觉贴在手上,很不舒服。
舒流衣缓慢睁眸,立即就被猛烈的太阳光线刺激得眯起眼,隔了一会才适应,愕然发觉自己身上已穿好了衣物,正躺在院子草地上。身边,就是那株大树,繁叶青翠如碧玉,间或有粉白花瓣轻旋飘零,掠过他眼前。
天地,宁谧而又幽远……舒流衣一时竟有些怔忡,倏忽想起晕迷前的情形,猛打一个寒战。
那桓重霄呢?去了哪里?还有秋凤舞……
「凤舞?凤舞!」他焦急大喊,却只听见自己的回声,想起身,手腕一紧──
他视线慢慢往下,一条粗长铁链赫然映入眼帘。一端紧扣在他右腕上,另一端锁住了树身。
舒流衣张大了嘴巴,彻底愣住。半晌,如梦初醒,跃起身高喊:「凤舞──」
身心,都被难以名状的恐惧攫住。除了呼唤秋凤舞,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麽。一夜之间,为何一切均变得如此离奇?
一人终於应声走进庭院,锦衣高冠,气度威严,正是舒流衣最不想见到的戎骞旗。
乍见舒流衣的脸已不似原先那样流淌脓血,戎骞旗目露惊喜,近前却看到舒流衣面上那许多浅淡的伤痕,他不由微蹙了剑眉,随即又舒展开,含笑走近。「流衣,跟我回上京去。」
舒流衣呆呆望著他,忽然像是找回了神智,摇头道:「戎兄,你我之间,早已结束,况且我如今另有所爱,我不会跟你走的。」
戎骞旗俊脸阴沈,冷笑:「你真的喜欢上他了?」他轻抛著掌心一枚钥匙,目光意有所指地瞥向舒流衣手上的铁链,淡然道:「流衣,你难道还没明白,就是秋凤舞把你交给我了。」
「胡说。」舒流衣根本不相信。
一个清朗男声突兀响起,带著说不出的嘲讽意味。「舒流衣,你还真是蠢到无可救药,呵呵……」
庭院那头,始终紧闭的内室房门打开,桓重霄讥笑著走了出来。舒流衣的双眼,却只牢牢地盯住桓重霄身侧那个颀长身影。
秋凤舞和毒王,居然并肩而行,宛如多年知交……一阵寒气渐渐爬上了舒流衣脊梁,心跳也漏了几拍,他艰涩地道:「凤舞,你怎麽,怎麽会认识他?」
男人双手负背,在舒流衣身前丈许之遥止步,默不作声,黑眸毫无表情与温度。反而是桓重霄扬起了眉毛,用怜悯又嫌厌的眼神望著舒流衣,像在看个垂死之人。「秋凤舞没告诉过你麽?我就是这儿的大夫。你那两次负伤昏迷,还都是我替你医治的。不过我没想到你这小子薄情寡义,竟敢戏弄秋凤舞。我桓重霄这半生难得就秋凤舞这麽一个朋友,岂是容你这小子恣意欺侮的!当然要好好教训你一顿。」
舒流衣听著桓重霄冷笑连连,身上越来越冷,手脚都僵硬了。一直想不通自己几时得罪过桓重霄,此刻,终於有了答案。
可是,秋凤舞到底清不清楚桓重霄究竟是教训他的?毒毁他的脸尚在其次,如果他当时没有以咬舌自尽来威胁桓重霄,就要被那些邋遢卑污的乞丐混混玷污。这些,秋凤舞可曾知晓?
「……凤舞,你还当桓重霄是朋友。你可知道他竟找人来,来淫辱我?」如此难堪的遭遇,舒流衣本是绝对不愿向任何人吐露的,但现在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秋凤舞眼眸越发地黑,却并没有露出舒流衣想象中的激愤,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我早就知道。」
冷漠的五个字,将舒流衣推进了冰冷的深渊,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刹那凝结了。奇寒彻骨间,他听见秋凤舞居然逸出声清冷微笑,而後吐出的每句话,都似尖锐冰针,专挑他心尖最柔软的地方残忍地扎著。
「重霄说要为我出气,我也正想亲眼看看你的下场,所以带丹枫再次出昆仑去找你。谁知你那弟弟非要把你塞给我,我左右闲著也是无聊,就把你带回来了。」
秋凤舞侧目斜睨舒流衣,後者惨无人色的灰白面庞似乎让他心情很愉快,他笑了笑:「你的厨艺确实不错,本来我只想让你去厨房做个杂役,可後来我发现,看著你每天在我面前内疚忏悔,很有趣。你在床上的样子,也够放荡,呵!我倒是想再留下你多玩几天的,不过既然戎王已找上门来,我犯不著为了你大动干戈。」
「不要说了!」舒流衣猛地大吼,挤出来的声音却是嘶哑微弱的。喉咙里又热又痛,但又什麽也吐不出。
几个月的朝夕相处,昨夜的入骨缠绵,难道都只是他一厢情愿?
「凤舞,你说谎!」他极力想找点什麽来告诉自己,秋凤舞说的,全是气话。「你要是真的还恨我,为什麽还要去戎府救我?还要替我把脸治好?」
他像溺水之人,抓住仅剩的一根单薄稻草,明知那压根救不了他,也死不肯放手。然而秋凤舞冷笑著,抽走了他最後一丝期待。
「我就是想要你死心塌地爱上我,再踢开你,让你也尝尝我当初经历过的心痛滋味……」男人说得很慢,眼里充满浓到化不开的酸楚。「舒家大公子,你永远也不会懂,我心里,究竟有多痛。」
「秋凤舞,你还跟这小子多罗嗦什麽?」桓重霄看不过,皱起了眉头,朝边上噙笑缄默的戎骞旗道:「快带他滚!」
面对毒王,戎骞旗也只好假装没听见那个不客气的「滚」字,走到呆立无语的舒流衣身边,替他打开了手上镣铐。「流衣,走罢。」
舒流衣纹风不动,定定看著秋凤舞。头顶风拂花落,沾上男人黑发白衣。
衣胜雪,发似墨,如画美景,一如昨日,可他恍惚间却觉恐惧不安──他是不是,从来都没真正认清过秋凤舞?……
「跟我走!」戎骞旗强硬地扣住他的手,想拖走他。
舒流衣忽然甩开戎骞旗,用尽全力颤声道:「凤舞,我真的喜欢你。」
他不知道秋凤舞还会不会信他,只是强烈地想说出来,他甚至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一走,他和秋凤舞,将再无可能相见。
这回,男人干脆背转了身,完全把舒流衣摒弃在视线之外,唯有冷淡的话音如凌厉剑锋,划过舒流衣耳际。「戎王你还不带这丑八怪与你的部下大军离开?人还给你了,从今往後,我昆仑剑派与戎王你再无瓜葛。」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桓重霄青衫飘飘,也跟著离开了庭院。
那声「丑八怪」,便如狠命一锤砸上舒流衣,心口奇痛欲裂。他脸色灰败惨淡,嘴唇不停战栗,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来时至今日,秋凤舞犹在记恨他那一次叛逃。一切温柔欢爱,尽是假相,只为让他也品尝遭心爱之人无情嫌弃的痛苦。
浑噩之间,秋凤舞那天的话突然又在耳边响起「……而我,也不会让同一个人伤我两次。」……
他遽然想笑,却只咳了一声,喃喃道:「你做到了。」
男人果真是心如铁石,言出必践。只有他还傻呼呼地以为自己终於感动了秋凤舞,可以和秋凤舞重新开始……
他微微笑了,任由戎骞旗抓起他的胳膊,拖著他走出了无香院。
雄壮如龙脊蜿蜒的大山间,车马辚辚,旌旗猎猎,首尾绵延数里。队伍中间是辆华丽马车,门帘低垂。
戎骞旗就坐在车厢内,审视著几乎堆满了半个车厢的好几大箱衣物、字画、用具、珍宝黄金……都是舒流衣去昆仑时带的东西,之前两人离开昆仑派总堂时,管丹枫奉师命,率领几个师弟把这些箱子抬上了戎骞旗的马车。
「呵,算他识时务。」戎骞旗虽在笑,眉眼狠戾,望向坐在车厢对面的舒流衣时,他才真正露出几分笑意。不论如何,舒流衣最终仍是回到了他的手中。
他耶律亓看中的东西也好,人也好,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他得意地坐到舒流衣身旁,伸手轻抚舒流衣脸庞。「流衣,你我终於又在一起了。」
舒流衣自从进了车厢後,就一直坐著怔怔出神,这时总算恢复了些生气,侧首凝望戎骞旗,茫然道:「为什麽非要带我走?你明知道,我已经不可能再像最初那样喜欢你的。」
「就算不喜欢,你也还是我的。」戎骞旗霸道地捏住舒流衣下颌,笑道:「我说过,你是属於我耶律亓的,难不成你已经忘了?呵呵,我的东西,绝不容别人夺走。」
「原来只是这样……」舒流衣也笑了,阖眼不再言语,任凭戎骞旗凑过头来,狠狠地咬住他的嘴唇,掠夺走他的呼吸。
意已阑珊,心如死灰,又有什麽可在乎。身边这个人,是谁,又不是谁,都已没了意义。
舒流衣就在一天天的行程中,在戎骞旗面前,急速地消瘦下去。明明三餐都未间断,可他就是飞快变得清瘦孱弱,之後饭量越来越小,最後食不下咽。
离开瑶池的第九天,舒流衣已经无力维持坐立,躺在雪白的貂皮坐垫上,睁著双眼发呆。他的脸,比貂皮更白,找不出丝毫血色,眼窝也和双颊一样深深凹陷。
随军的医师在给舒流衣喂薄粥汤,一汤匙进去,很快就呕了出来,他额头冒汗,抖著手继续喂食,舒流衣却根本无法进食,全都呕在了坐垫上。
「到底得了什麽病?」旁边的戎骞旗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揪住了医师的衣襟,怒道:「再医不好舒公子,你就别想留住脑袋吃饭。」
医师惊得魂飞魄散,直叫戎王开恩。「小人再想办法。」
戎骞旗恨恨放开医师,烦躁地道:「都针灸了好几回,为什麽没半点起色?我看是你这庸医没用,连病症也抓不准。」
医师羞红了一张老脸,壮著胆子顶嘴:「回禀戎王,舒公子他得的是心病,还得心药医。小人也只能尽力而为──」
「滚!」戎骞旗越听越怒,一脚将医师踹下马车,回头俯视舒流衣,心痛之余又按捺不住嫉妒。「流衣,你就这麽在乎秋凤舞?离开他,你居然就不想活了?」
听到秋凤舞的名字,舒流衣木然的眼神突然生出了些微光亮,但也仅是瞬间,又复黯淡。
「咳咳……」他无力地轻咳著,每喘息一下,额头鬓角都在冒冷汗。戎骞旗不忍再朝他发火,拿了巾子默默地替舒流衣擦去嘴边的粥汤。
马车还在行进,单调的车轮马蹄声里,只闻两人的呼吸。良久,戎骞旗终於伸出手,沿著舒流衣脸庞轮廓轻缓游走抚摸,指尖所触,几乎是皮包骨。
秦淮河上,那个眉目多情慵懒微笑的风流俊公子仿佛已如那年摇晃破碎的水中月,逐渐褪去了颜色……
他倏然觉得好恨,拧紧了巾子。「流衣,我真後悔送那张喜帖给你。如果你没有去昆仑派喝我的喜酒,你也不会认识秋凤舞,更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而他,或许也就不会失去流衣……
「不关你的事……」舒流衣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摇了摇头,轻声道:「就算不去昆仑,说不定哪年哪月,我也会和他相遇。这是我的命。」
半生都在人海中辗转寻觅,一次次地沈沦,又一次次地失落,当他以为自己终於找到了可以让他停驻的那一个人,不顾一切奔上前,却不料那只是万劫不复的不归之路。
是否老天爷也认为他太过风流,所以给了他这样的宿命?
舒流衣绽开一点虚弱的微笑,眼中很亮,若有水光。「骞旗,你说,喜欢一个人,究竟该怎麽做才好?」
第10章
听到舒流衣重拾昔日称呼,不再疏远地唤他戎兄,戎骞旗本该十分高兴,可舒流衣话里的伤感又令他胸口微酸,沈默著无言以对。
舒流衣也没指望戎骞旗能告诉他答案,低咳著慢慢地道:「我十六岁时,第一个喜欢的人,是我的西席。他是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也很循规蹈矩,做什麽,都要照著圣人教诲。呵,我心里常常暗笑他迂腐,可我,就是喜欢上了他。咳,骞旗你知不知道,我向他表明心意的时候,他看著我的眼神像是见了鬼,打了我一记耳光後就跑了,从此都没有再回来过。我那时就想,是不是做错了什麽?想了整整两天,我终於想通了。我没有错,只是他并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戎骞旗从未听舒流衣谈论过年少时的事情,闻之只觉鼻酸,低声道:「所以你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寻找?」
「每次,我都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舒流衣沈浸在昔日回忆里,声音变得益加温柔起来。「玉郎是第一个说过愿意和我在一起的人。我那时真是欢喜得不得了,恨不得时时刻刻都与他黏在一块,可是那天他从孔学士府里回来,心情很不好。孔学士要招他做东床,他说舍不得我,但要是拒绝孔学士,他的仕途也就完了,再说他是家中独子,总不能让虞家绝後。」
「陈年旧事,你就别再费神去想了,好好睡一觉吧。」戎骞旗不想舒流衣再伤心耗神,况且听心爱之人追忆旧情人,多少有点刺耳。
舒流衣却置若罔闻,兀自微笑:「玉郎他待我很好,就是对名利看得重了些。既然他热衷官场,那我就放手让他去。隋棠麽,和他完全不同。脾气暴躁,嘴巴又毒辣,呵呵,可我就是喜欢他想什麽便说什麽的性子。可惜他自小就订了亲,未婚妻家又遭变故,举家来投奔他。他是个有担当的,有些事,不能像我这样随心所欲。唉,他那未婚妻我也见到了,真是个楚楚可怜的美人,对隋棠又那麽爱慕,隋棠要是退婚,只怕她真会自寻短见──」车身一个剧烈颠簸,他一阵咳嗽,再也说不下去。
戎骞旗急忙吩咐车夫停车,又叫那医师进来施针。
医师忙碌半晌,舒流衣总算顺了气息,倦然闭目,沈沈睡去。
戎骞旗瞧著舒流衣憔悴之极的容颜,心下烦忧。他身边除了个行军医师,也没带什麽珍贵药材,回上京後倒是可以召御医为舒流衣医治,但还需走上个把月。以舒流衣眼下的身体,哪里还有力气撑到回京。要是轻骑上路,固然能早些抵达上京,可舒流衣又决计受不了马上奔波劳顿。
他思量再三,仍是一筹莫展,最终颓然靠在了车厢板壁上,长叹。
舒流衣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直到翌日午後才悠悠苏醒。似乎因为休息充足,气色竟透出些红润。戎骞旗却从医师惊恐的眼神里看出了端倪,心猛地一沈──这情形,莫非是回光返照?!
医师颤抖著执起银针,想再为舒流衣针灸。舒流衣摇头,只望著戎骞旗。「不用了,让他出去吧。我只想静一静……」
戎骞旗纵有再多不愿,面对舒流衣近似哀求的神情,也无法拒绝,轻挥了挥手。医师如蒙大赦,忙离开了车厢。
「多谢你,骞旗。」舒流衣微扬起嘴角,真心向眼前这个自己曾爱过的男人道谢。
戎骞旗先是诧异,随即面露痛楚之色,转过了头,脸上的肌肉都在轻微抽搐,过了好一阵,他才涩声问:「流衣,你说实话,倘若我不是辽人,你我是不是还能在一起?」
舒流衣咳了两声,无奈地道:「就算你是宋国人,从你娶妻那刻起,我们就不可能再有将来……」
「我後来不是告诉过你,这门亲事是假的?」戎骞旗有些焦急,想再解释,听到舒流衣一字字道:「骞旗,我和你交往,都是真心实意。你所做的每个决定,我也从来都当是真的。」
戎骞旗顿时像被人狠抽了一鞭子,浑身轻抖著,说不出话来。
舒流衣却恍惚地笑了:「我非也是这样,喜欢骗我。他疑心重,总是不肯完全相信我,以为我接近他,是为了他泰源号的产业,一直,一直找些事情来试探我,呵……也好,像我非这种心性,即使日後得知我死了,他也不会太过伤心。」
「你胡说什麽?」戎骞旗颤声打断舒流衣,「等回到上京,我马上找最好的御医给你治病,调养段时日,你就会康复的,流衣,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他越说越快,不知道是想安慰舒流衣,还是想欺骗自己。
「你何必再自欺欺人。」舒流衣微弱一句,让戎骞旗紧咬牙关收了声。
他凝望著戎骞旗,目光格外温柔。「骞旗,你的心肠,其实比他们都硬。我走後,只求你别迁怒舒家,还有,别把我的死讯告诉认识我的人,尤其不能让小南知道。他太多愁善感,养的小猫病死了,他都要伤心好几天。被双亲逼著完婚的前一晚,他在我怀里哭到眼睛也肿了……我不要他再为我难过……唉,也不知道他成亲後有没有像个大人?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怕冷?那年冬天,一到阴天,他的脚就冰冷,要我抱著捂上半天才会变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