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林故渊真的没想到,兼山堂的事只是个预兆,他的星宿不利才刚刚开始。
昆仑山雪地难行,马匹迈不动步子,他本想运起轻功,估摸着一天半便能赶到山下小镇,却偏偏带了个谢驼子,林故渊踏雪跃崖如履平地,那驼子在后头气喘吁吁的跑,“小兄弟,小兄弟等等,等等!这……这一带有人熊……我、我要落在后头……被熊瞎子碰上,给吃、吃了,可别怪……别怪别人说你们昆仑……见死不救,不、不仁义……”
林故渊一跃跳到雪坡一株斜斜伸出的松树下面,衣白胜雪,气息匀定,淡淡道:“你是驼,不是结巴。”
过了许久,谢驼子才从后面蜿蜒崎岖的山路露出头来,拄着一根树枝,一瘸一拐把林故渊骂了一万遍。
走走停停足有三天,才到了山脚下的无涯镇。
林故渊想在这打发了驼子,不想那驼子在山里挨了冻,竟然发起高烧,讹着林故渊又是上医馆,又是煎草药,吃完药热腾腾出了半宿汗,风寒好了,又嫌弃那镇子荒僻破败,林故渊不善跟人打交道,更不喜纠缠,也就随了他。
山下是一路坦途,林故渊在驿站买了一匹白马,配齐马勒脚蹬,一应雪白,谢驼子在旁边斜眼看,一声声叹气。
林故渊用刷子梳理白马鬃毛,问他:“你又有什么意见?”
“不敢不敢。”驼子嘿嘿一笑,“实话说吧,你这马啊,不行。”
“为何?”
“你忘了临行前你师父怎么嘱咐的了?‘行事低调,小心谨慎’。”
他压低嗓子,一本正经的学玉虚说话的语调,“低调,何为低调?你这一身白,骑着高头白马,生得又如此俊俏,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观世音呢,跑江湖哪有这装扮?不是我说你,这之乎者也的你在行,行走江湖我在行,后生,学着点吧!”
林故渊懒得理他,但却也默默的回到铁匠铺,换了一套马具,又去当铺随便置办了两套轻便衣裳,长发并不束冠,用布巾扎了个马尾,将长剑用布缠好,跨马扬鞭,像个普通习过些拳脚的世家子。
驼子仍不满意,拦在他马前:“小兄弟,你倒是有坐骑了,驼子我还光着腿呢,你怎么也得照顾照顾老人家吧?”
林故渊道:“你上蹿下跳比猴子还灵,也敢自称老人家?”
“嘿嘿,嘿嘿,驼子长得丑,显老。”谢驼子笑得一脸疤瘤闪闪发亮,“小兄弟你就不一样了,你生的俊,不是都说相由心生嘛,你心地一定好,惜老怜贫些吧,我这腿实在酸的厉害。”
林故渊:“不是想拜我为师吗?你跟着我的马跑,这就是练轻身功夫,等有进益了我传你几招剑法。”
驼子诺诺道:“不敢不敢。”却赖在马市不走,一匹接一匹的看。
林故渊骑在马上,瞧见拴马桩边的几匹牲口,指着一匹对卖马的说:“老人家,这匹多少银子?”
老者翘起两片小飞胡,操着一口西域口音,笑道:“小兄弟,这不是马,这是驴骡,吃得少,脾气好,便宜,就是慢了点。”
林故渊掏出钱袋,扔给老人一块散碎银子:“就要它。”
谢驼子试了好几次才爬上骡子,偷偷骂道:“抠门。”
两人快马快骡加鞭,迎着夕阳,向下一个镇子赶去。
地图标注的下一个目的地叫百乐镇,这却是个大镇,地处甘肃边境,自古沿河西走廊贩卖货品的商人都会在百乐镇歇脚,听说极是繁华热闹,镇子茶馆、饭馆、妓馆、赌馆林立,号称只要掏得起银子,保准能换一百种乐法。
谢驼子听见要去这里就双眼放光,林故渊想到能摆脱他,也跟着心情转好,就连驼子一个劲唠叨妓馆的姑娘有多少招数这种荤话也不在意,牵着缰绳徐徐漫步,留他一个人叨念去。
百乐镇是西域的最后一站,等过了百乐镇,就算是踏上了去往中原的大道。
西域地广人稀,从无涯镇到百乐镇,要翻过一大片荒无人烟的高原,再一越过大片浩渺无边的毛榉树林,这一段路极是危险,野兽、盗匪、魔教信众时有出没,林故渊是练家子,自然没有怕的道理,那驼子却也有些胆识,背着一大包干粮,跨着一匹垂头丧气的骡子走在后头。
据他自己说,他八岁离家,四处流浪,曾经为了讨口饭吃,从中原行至北疆,北疆行至西南,数次死里逃生,对生死都看得淡了,听到这里,林故渊回头看他一眼,只见那驼子半张脸浸在红彤彤的余晖里,仍是丑陋骇人,一双眼睛却沧桑淡然,颇有几分萧索的意味。
这驼子嘴里能跑马,仅同行这几天,他已经给自己吹出了二三十种身世背景,林故渊当他信口胡诌,懒得说话。
果然,只沉郁了片刻,那驼子又恢复了本性,大喊道:“完了完了,今夜是不是要睡在树林里?我那老腰可经不住折腾……”
毛榉树林地势低洼,树冠遮天蔽日,甚是阴森恐怖,林子腹地更是难走,天一黑就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在正午前后的两三个时辰借着从树冠顶端漏下的微弱阳光,举着火把赶路,日头稍偏一点,就只能点起篝火露营。
这里气候反常,温暖潮湿,谢驼子用树枝和牛筋做了一只弹弓,打着一只雉鸡,借着噼噼啪啪的篝火烤得喷香,林故渊茹素,靠着大树默默吃干粮。
谢驼子让他许多次他都不要,自己掰下一根鸡腿大吃大嚼,吃得满嘴流油,叹道:“美味美味,要是再来一壶好酒,给个皇帝宝座都不换!”
转头问林故渊:“小兄弟,你不吃肉,酒总喝的吧?”
林故渊不屑跟他交谈,举起羊囊袋灌了一大口山泉水,手臂搭在膝头,用青白的手擦一把下巴。
谢驼子露出无限惋惜的表情:“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真是辜负了好东西。”
四下古树忽然晃动起来。
两人都不吃饭了,一起抬头朝四周张望,只见篝火晃动的光影里,树冠又是一阵颤动,飘洒洒坠下几片枯叶,紧接着,漆黑的密林响起了一阵阴沉沉的笑声。
“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啊哈哈哈哈……”
树林阴森寂静,那笑声只让人毛骨悚然。
谢驼子手里的鸡腿掉在地上,哆嗦着往天上看,道:“什么玩意……在笑?”
笑声原只在头顶上方,这一声笑完后,忽然像受到感召似的,前后上下左右一起响了起来,笑声有男有女,声音越来越大,数量越来越多,风声树声、笑声、闹声响成一片,根本辨不清方位,林故渊跳起来,一把抽出长剑,大喝:“来者何人!”
驼子挪动到最近的大树底下,抱着胳膊发抖:“别,别出去,快藏起来!”
“这是死人哭!这是死在林子里的人在找替身呐!”
林故渊不信这套说辞,朗声道:“装神弄鬼算什么好汉!”
没有回答,那些“人“依旧哈哈哈哈的大笑,笑了一会,又夹杂了哭声,呜呜咽咽的,极其悲恸幽怨。
林子里忽然起了风,嗖嗖的卷着落叶,重重黑影在树枝来回跳跃,可就是看不见人。
林故渊举起火把,眯着眼睛去寻找树间的鬼影,突然感到左肩一痛,一团白东西从天而降,击中他的肩头,又弹了出去,咕噜噜滚进了蒿草丛,他伸手去掏,摸着了一个粗糙的硬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个完整的骷髅头!
饶是他有再大的胆子,也禁不住后背阵阵发凉,那驼子原本还有理智,看见林故渊手上的骷髅,一下子失控了,双手捂脸,竟放声大哭起来:“救命,救命!有鬼!鬼啊!”
“哭有什么用!”林故渊扔了骷髅,一把抓向谢驼子的后脖子,“起来,走,去看看什么在作怪!”
驼子抖如筛糠,站到一半扑通一声又跪倒了,怎么拽都起不来,直望着那骷髅头的一对黑洞洞的眼眶子作揖求饶。
林故渊骂了句废物,长剑一抖,运起轻功,足尖点着旁边一棵大树树干,噌地借力腾空,又蹬蹬蹬的连踏过三四棵巨树,转着圈子越攀越高,跃至一处坚实的树梢,扒开树叶往里瞧。
深处一片漆黑,深不见底,那笑声和哭声却逼近了,从四面八方将篝火团团包围。
“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
“呜呜呜呜嘻嘻嘻……”
树叶哗啦啦往下飘散,林故渊举剑朝树间劈砍:“什么妖魔鬼怪,给我现出原形!”
树冠突然分开一道窄缝,闪出一双血红的眼睛!
林故渊跟那眼睛四目相交,骇地连退两步,险些保持不住平衡掉落下去,左手虚空一抓,竟摸到一团毛烘烘热乎乎的东西。
那东西调头就跑,林故渊运劲追赶,然而它动作太过敏捷,借着火把的光,一团鲜红的屁股在视野里一闪而过,闪身就不见了,只剩下栖身的树丛摇摇晃晃,
林故渊满心疑惑:什么鬼有大红屁股?
还不穿裤子?一身毛?
第9章 百乐镇
他突然惊醒,喜道:“我当是什么鬼怪,原来是猴子!林子里的野猴会学人笑声!”
接着放开树干,腾得飞去另一棵发出笑声的大树,长剑在手,利落的朝树间横削而去,只听树里“吱哇”一声怪叫,一团硕大的黑影子蹦了出来,他变换姿势,手握利剑朝黑影刺去,说时迟那时快,噗嗤一声,长剑从猴身穿身而过,他收剑回鞘,猴子掉下树丫,扑通一声落在地上。
林故渊跟着跳下去,蹲身查看地上的猴尸,竟是一只足有半人高的山魈,腥臭刺鼻,白颊红目,胸口嗤嗤冒血,四肢仍在抽搐。
林故渊回头冲驼子大喊:“把火灭了,把鸡扔出去,它们来抢吃的!”
谢驼子仍是抱着树瑟瑟发抖。
“拖累,看好行李。”
林故渊再度抽出朔风长剑,俯身疾驰到篝火边,并不减速,手腕清灵灵的一抖,长剑叉住一旁的烧鸡,冲身向前,大步朝森林深处奔去。
猴群果然紧跟不舍,一个个都馋急了眼,笑声变做毫无章法的吱吱狂叫,边跑边跳,挥舞着长长的指爪从两侧追赶,试图抠那剑尖的鸡。
林故渊却更快,身形成了一道影子,狂奔出数百米,将烧鸡从剑尖摘下来,抡圆了手臂朝远处一抛,烧鸡被高高的扬了出去,在空中飞了数十米,砰的一声落在远处的树丛里,看不见了。
猴群一愣,不知该继续围堵林故渊,还是去追飞走的肥鸡,领头的带头吱了一声,猴群得到命令,集体跃过林故渊,朝烧鸡落地的方向冲了过去,数量之多,体型之巨,林故渊弯腰喘粗气,鼻腔里尽是猴群奔过留下的腥臭温热的气息。
想起方才的紧张,一瞬间松懈了,竟有些想笑,在心里道:“畜生就是畜生,作什么装鬼吓人的勾当。”
他休整一会,提着剑,缓步走了回去。
篝火边空空如也,骡子和马还拴在原地,谢驼子却不知去向,原先码放整齐的包裹行李也被翻开了,草丛里胡乱扔着几件衣服,银钱、药品、随身小物散落一地,索性整套白衣道袍还在,林故渊捞起包袱皮,一边收拾一边清点,突然发觉少了一件东西,顿时心都凉了。
那只丝绒包裹、镶嵌珠玉,装着慧念方丈的英雄帖和玉虚师尊亲笔书写的拜帖的锦盒不见了。
林故渊心头火起,大吼道:“谢阿丑!”
没有回音。
他抄起长剑,飞身越至树梢,朝四下观望,只见火光幽微处,谢驼子正手脚并用盘住一棵大树的树干,奋力吊在半空不上不下,表情比哭还难看。
无论林故渊怎么喊他,驼子都只是筛糠似的抖,没有反应。
林故渊掰下一截树枝,灌注真气朝谢驼子投掷过去,正好打在驼子的脑袋,谢阿丑这才啊的惨叫一声,翻了个白眼,从树上滑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咽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林故渊气急败坏冲到他跟前:“盒子呢?拜帖呢?”
谢阿丑回过头,指着地上乱七八糟的行李,三魂七魄回归身体,哭天抢地道:“被猴子抢走啦!”
林故渊满脸血水汗水,甚是狼狈,他将剑随手一扔,生平第一次骂了句脏话:“……他奶奶的。”
丢了信物是大事。
林故渊用剑指着谢阿丑的后背,逼他把周遭角角落落找了个遍,爬坡上树,挖坑钻洞,锦盒没找到,毒虫野蛇倒是翻出来一堆。
谢驼子在树洞里摸出一根死人的大腿骨,又撅着屁股从树底的枯藤堆里搬出一扇被野兽啃得残缺不全的肋骨,之后无论林故渊怎么威胁他,都一副吓傻了的表情,说什么不肯再找了。
树林幽深,野兽四伏,林故渊不敢大意,又怕随意走动迷失方向,只好作罢。
只是可惜,初入江湖,还没觑见武林纷争的影子,就丢了拜山门的名帖。
两人牵着坐骑,整整五六天才走出林子。
拨开一人多高的蓬草,看见远处小路的时候,两人已是满面尘垢、衣着褴褛,四只眼睛灼灼放光,驼子倒还罢了,本身尊容就不敢恭维,林故渊却惨,数天未曾梳洗,胡碴长出老长,一身的臭汗,哪有半分昆仑名士的风采?
他也顾不得君子端方,摇摇晃晃骑在马上,恶狠狠地啃一只白面饼。
又赶了两天路,才到了百乐镇。
百乐镇果然如其名,熙熙攘攘,人流如织,街市商品琳琅满目,有中原的茶叶、瓷器、丝绸布匹,也有西域来的香料、草药、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奇巧手工小玩意儿。
两人旅途劳顿,早没了游玩的心思,沿街寻找一家干净的客栈,谁料连问了几家都已经客满,等走到第五家客栈时,天已经擦黑,谢驼子又饿又累,嘴里不住的骂骂咧咧,林故渊走进客栈,客客气气的刚说一句请问,店小二正趴着假寐,听见动静,头也不抬,伸出一根手指朝外一指:“没房了。”
林故渊转身要走,那驼子却不依了,道:“小兄弟,你脸皮太薄,走江湖投店可不是这么个问法。”
林故渊道你待如何,驼子嘿嘿一笑,转身一把抓住店小二的领子,摆出一脸凶相:“喂,大爷要住店,收拾两间干净的上房,切二斤牛肉,预备一壶好酒,告诉你,别看大爷穿得不体面,兜里有的是银子!”
那店小二也识时务,登时赔笑:“别生气别生气,不是怕你们没钱,是实在没有房间了,不信我带您楼上楼下转看一圈,别说上房,连后房仓库都收拾出来住人啦!客官您有时间吵架,不如趁着天没黑透再多跑几家,要不然今晚就要在西郊破庙里凑合了!”